张红旗吃惯了苏北菜,到了吴江后,一时还不适应这里的口味。汤多,烧菜多,这还好,就是菜碟子拣不出辣椒让人难以忍受。有时有一星半点的青红,也中看不中用,咬到嘴里吱吱作响,像在咀嚼树枝。撇去辣椒不说,油盐酱醋也舍不得放。张红旗起初认为儿媳妇会过日子,去了盖小洋楼的亲家吃了顿饭,也是这个味,才知道这叫地域差异。初来乍到,张红旗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先忍忍再说。
这个家是四间屋,一个大院子,儿子将靠西一间单隔开,让老两口子住下。张红旗理解儿子,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和父母粘在一起,住一起看似好事,日子长了难免生活上意见不一,落个不利索。再说能搬过来已是不容易。张红旗不光理解这事,还主动砌了一堵矮墙跟儿子的三间屋隔开,中间只留个单扇门,如果墙的另一面没什么事,老两口很少过去。干完这个后,张红旗还是没有闲下来,又在自己的小院子开了个西门。这些都不用别人动手,一个人就办成了。张红旗年轻时就是乡里干瓦工的好把式,干这些自然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年轻时的张红旗意气风发,乡里镇里,多少人家的瓦房平房是他带着一帮人盖起来的。远近十里八村,张红旗走到哪都少不了熟人。能有这样的成就,张红旗自己心里明白,打小老实勤快,跟着师父递砖头,铲沙,推小车,到垒墙、砌砖,中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这些能耐,就是到现自己还在受益。在吴江的劳务市场里,张红旗做些零工,手艺人见人夸,杂活忙得干不过来。这些都是年轻时的积累。
张红旗的受益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他自小识字,凭借读完了小学五年级的功力,往日酒后在师兄弟面前高谈阔论,拍案而起,举座皆惊,气势上明显高人一头。张红旗又重视教育,对儿子这方面大量投资。终于有一天,大学里的儿子电话里腼腆的说,“谈了个吴江的女朋友。”张红旗当时还不知如何应对,转眼间儿子就结了婚。这本是喜事,可不知儿子怎么搞的,阴错阳差,去了几趟丈母娘家,竟干脆落户到了吴江。老两口这时候才傻了眼,心想这一棵独苗也要被人拔去吗?痛苦了一阵子,事情却又继续下去。再后来,儿媳妇怀孕了,儿子竟趁机将老两口也接了去。这一切变化地太快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张红旗感慨。
一切终好,张红旗心满意足。硬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儿子只有自己,连个姐妹也没有,独苗。这是张红旗的遗憾,但这是政策所限,没有办法的事。儿子的成功让张红旗有了安慰,有时一个比一堆还强,看那些家乡的老乡亲,哪一个没有因为超生的事被狠罚。再说孩子多长大后都怎么样?当时一大堆,现如今看来,没几个混得好的。这个时候张红旗是真正的满足。一回到老家,左邻右舍都羡慕,说张红旗这个独苗是一棵大树。张红旗傻傻地笑,嘴里说一个有什么用,万一有个大事小事的,总有个能商量事的人,还是有个伴好。半真半假,说这些话张红旗还是没有底气。那个年代在老家,极少有这种情况,只生一个娃的。
长江后浪推前浪,张红旗感慨万分。几个月前,老两口才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跟儿子儿媳妇加起来才四口人。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医院里的小生命呱呱落地了,一家就成了五口人。只是当时产房里抱出来一看,老两口愁坏了,竟是一个不带把的。你抱我抱,表面上老两口争着,心里却都不是个滋味。儿媳妇却高兴得不得了,似乎亲家母也很高兴。亲家母说:“生男不如生女,这下可好了。”边说边笑得合不拢嘴。张红旗看了,气急败坏,背地里骂这一对母女脑子进水了。
“现在政策允许,以后接着生。”老太婆陪着笑说。
“也只能这样了。”张红旗站在病房外的窗口皱着眉,一边抽着烟。
起初为了生男生女的事,张红旗专程去算了命,当时花了十元大洋。相士收了钱,悠悠的说,生的是男孩。张红旗这才稍稍安了心。有了孙女后,亲家母又说:“生一个就好,两个养不起。”张红旗看到儿媳闪闪躲躲,意见明显跟她亲妈一致,当时就急了,就教训儿子说:“你不知道吗?你李大娘,就一个儿子,死了,后来靠谁去?到了敬老院,结果怎么样?虽说政府帮养老,你到养老院看看,是人住的地方吗?”
新闻上又传出敬老院院长孽待老人的事。张红旗又拿这事教训儿子,教训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儿子听了也有些茫然,也在想,就生一个,万一死掉了怎么办?年轻还能再生,年老了怎么办?张红旗知道儿子明白事理,但到了吴江,处处依赖亲家,儿子倒插门似的,家中的事一半由人说的算。张红旗只好暗自叹息。儿子无奈,也跟着叹息。此事只好从长计议。祖坟没有冒青烟,第一个就是不带把的。张红旗忧愁万分,万一第二个还是丫头,第三个还是丫头,第四个……在农村不少第一个丫头起个名字都叫招弟,也许,真就招来了弟呢?张红旗想也许该起个名字叫招弟了,万一应验了又不是坏事,但又觉得儿子儿媳妇不会同意,毕竟在年轻人眼里,这是迷信。迷信?张红旗想起那个相士,穿着破旧的八卦服,人模狗样的,不由自主的破口大骂“他妈的骗子!”
事情并没有结束,更可怕的事随即到来,就连亲家母也啪嗒啪嗒掉眼泪了。医生下通知,说女方的输卵管太细,恐怕难以再生第二个。这对于张红旗一家无疑是一个原子弹。张家的香火这是要断吗?
“那些年过来,不知多少户因为超生被罚款罚得家破人亡。没钱?办法多的是。没钱可以扒粮食抵账,再不行给拆你的屋,不信你没有办法!”老伴跟张红旗愤恨地说着,一件一件摆出来,“现在政策允许了,却不能生了,这是天绝张家吗?”
拆屋?张红旗没有理会老伴,却注意到了这个词。他隐隐觉得心痛,脑子不知不觉在想了另外一件事,随即放任想过去。在那个邻乡,那一户人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怎么样了。
生活还是要继续,老俩口的五脏六腑似乎被掏空了,至于不能生下一个,那是以后的事情,至少不是立刻降临。张红旗半夜不眠。老伴开始出主意:不行让咱娃离了再找一个?本来还要说再不行领养一个,张红旗一句放屁,堵住了老伴的嘴。
其实万不得已时,这可不好说,这事也许只能这样,妇人之见也未必不是办法。总归,这件事告了一个段落,暂时不再被提起。
几个月很快过去了,孙女再怎么样也是亲孙女,一家人似乎忘记了这些不愉快。张红旗忙碌着另外一件事,院子西大门外是一块废弃空地,荆棘密布,原来只是老伴点了几粒丝瓜秧种子,不想才入夏就长出了很多丝瓜。自家吃不完,摘一些给亲家,仍旧吃不完,又分一些给自己的左邻右舍和亲家的左邻右舍,还是吃不完。孙女出生后,张红旗说“丝瓜有什么好吃的,败兴”。于是抽了些时间,寻宝一样将地上的乱草地挖个底朝天,又用铁锹将一个个土块打碎,重新平整成三块很瘦的长方形。张红旗让二哥从家乡寄来了辣椒种子。收到种子后,老两口一个刨,一个丢,浇水,施肥,半天完成了所有工作。亲家母来走亲戚,抱抱外孙女,看了这事对张红旗竖起大拇指,一改往日鄙夷的眼神。张红旗乐呵呵地抽着烟,手指着田地说:“不出一周,就出苗了。就等着长成结辣椒了。到时尽管吃,不限量。”亲家母赶忙摆摆手,似乎脸上立刻冒出了汗。张红旗哈哈大笑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一星期,很快十天过去了,谁能料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说给谁听谁也不会信。这么大一块地,竟然只长出了一棵秧苗。老两口看着眼前的情形傻了眼,再等等,但是直到这棵独苗长大了,别的秧苗还是没有冒出来。张红旗急了,刨开地看看,种子丝毫没有变化。种子假了?过期了?不可能的事。这是亲二哥买的,不会错。亲家母闲着又来看看,脸上肥肉嘟着,笑的直发抖。“不对,这不对,”张红旗脸色铁青,口中喃喃地说,失魂落魄一样。
张红旗虽然恨死了那个相士,却又找到了另外一位相士算命。他想不通的事情全靠这些算命的。相士那些高深的说法,要是不识几个字,还真不知所云。幸好张红旗识一些字,而这些字半辈子被他用的烂熟于心。这个相士不同于那一个,张红旗想。他坐在路边的小凳子上,穿的是崭新的道袍,面前一张八卦图铺在地上,看上去极其专业。张红旗则蹲在对面仰视,仔细询问。
相士听了种子不长苗的事后,先是装模作样地捋小胡子,后来又听了张红旗说起生了孙女要断后的事,开始面色凝重,半晌不吱声,最后开口说:“阁下似乎在十五年前做过一件亏心事,有一件事没有填平。”
“不知道。”张红旗立刻警觉起来,赶紧摇头否认。
“再想想,你再仔细想想。”相士似乎很有耐心。
亏心事?亏心事?张红旗似乎腿蹲酸了,两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坚决地说:“真记不起了,十几年前的事哪记得住?”相士还在说,张红旗却急着要走,还不忘问一句:“想起来怎么办。”
“想起来就填平呗。”道士摇头晃脑的说。张红旗扔了十块钱才脚不沾地的跑回去。
有一件事没有填平,这印证了张红旗最初的担心。像电视里警察终于找到了犯罪嫌疑人,当面义正辞严地说:“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这么多年以来,张红旗也知道自己犯了一件放不下的事。这件事不能向任何人说,甚至不能想,不敢想。这是个挥不去的阴影,带着一些东西在煎熬着他。张红旗将自己的内心砌起了一堵墙,抵挡这件事的潮水漫延升高。这堵墙无比强大,固若金汤。然而因果报应,冥冥之中似有一位神灵存在,口中念念有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切悄无声息,时候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来了。张红旗这一夜,彻夜难眠。老伴也发现了,知道张红旗有心事,又不敢问,但知道也许跟那件事有关,张红旗以前郑重地提过此事。张红旗也知道老伴在注意自己,也不愿意再说。这么几十年,他像个木头,习惯了自己承受一切。更何况,这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没有理由让别人分担。
次日一早,张红旗起床后只有一件事,就是收拾东西回老家。
“怎么了?”老伴紧张地问。
“没什么,就想回去看看。”张红旗又带了一句,“你也走。”他明白,这些幽幽的事是不能告诉人的,哪怕是两口子。
老伴知道张红旗向来说一不二,说走就走,跟儿子打个招呼就匆匆回乡。
伴随着大巴车的摇摆,张红旗渐渐入睡,故乡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里。
那是一马平川,偶有一些丘陵略略起伏于大地。一片村庄至今还有很多孪生弟兄一样的房屋,那些平房房檐一例向外伸出,红色的砖被灰色的水泥弥合了成一条条缝隙,那些都是张红旗的杰作。他盖了半辈子的房子,一家接一家突兀而起。梦境中,他想起那些朴素的乡亲。每每完工一家,主人用大碗的肉,白酒犒劳他们这些劳力。物质不充裕的年代,吃这顿饭像过年一样。
慢慢的,慢慢的,张红旗的梦在继续下去。似乎有一家,有一个主人,是一个老人家,头上系着灰色头巾,面容槁木一样坐在地上,不那么热情,甚至在仇恨的看着他。怎么会这样,张红旗打了个冷颤。张红旗想起来了,那次他不是去盖房子,相反,他这一生干了唯一一件不合思议的事,就是那次,那是在拆一个人家的房子。
这能全怪自己吗?即使不全怪,那也有自己的原因,那些年的事情水开了一样,翻滚上来,顶开了水壶盖,谁也按不下去。
那是一个农历年年尾,春节即将到来,天气干冷,但没有下雪。张红旗爬上一个陌生人家的平房顶。这一家不是张红旗的作品,却是一幢新房,房檐不是向外延伸,而是向上,是个稍稍新式一些的房子,甚至外观上强于张红旗的那些孪生兄弟。张红旗也不知道自己在嫉妒,还是别的原因。他拿着锤子当——当——当的在拆这新房子的砖。拆的不快也不慢,这违背他熟练的技术。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别的,他每次下一锤子,手就发抖一下,心就跳动一下,节奏一致。院子里有老人在哭喊,大门则敞开。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无声地看着这个景象。乡里的队伍在院子中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画面如此清晰,以至于多年以后,张红旗每每在梦中毫无保留地梦见这个场景,连当时看景的人的脸孔都记得,有孩子,有妇女,还有老人,在看着这一帮人在抄家。还有那个豁口,决堤的大坝一样,不断的流出洪水,淹没自己整个身体。
一路上张红旗睡得很沉,到了县城又转车,到家算是很快了,老伴无语地陪伴了一路。老家房子一股脑都在,张红旗谁也没有见,甚至亲哥也不知道老俩口会突然来家。他在独自策划一件事情。当年张红旗匆忙上了一辆卡车被拉得老远,具体到了哪个乡镇什么位置却成了一个问题。这也许要找当年老妇联主任王五,最初就是王五找的他。王五当年许诺,去一天二十元钱,这是个肥差。那时一个大工,一天才六七块钱,又说是为公家办事,面子上无限荣光。张红旗当然心动。张红旗记得自己脸上泛着红光,对王五感激不尽,以至于还请到家中喝了一顿。
王五住在同村,不远,甚至很近。傍晚的时候,趁着人少,张红旗买了一条玉溪烟,赶赴王五家中。当年王五卸任了村妇联主任,转眼间就盖起了二层小楼。那个年代在村中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是村中标志性建筑。这些年过去,楼层的外墙有些剥落,但依然看得出当时的硬气。当王五看到张红旗,惊讶了一下。张红旗搓着手,匆忙地说明来意。
“哦,那个,好像有这么个事,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嘛。”联主任似乎很警惕。
“就是想起来问问,没别的。”张红旗点燃一枝烟,又点燃一枝递给王五,装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想不起来了,再说,这么多年,找到了村也找不到那户啊,又不是他们一家。”王五说。
“别人家我不管,我只找我去拆的那户。”张红旗甚至有些急了。
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那次张红旗回来后,连工钱也不要了。当时王五再登门找他时,他坚辞不去,冷冷地说:“不光这次不去,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干拆房子的事。我张红旗,只会盖房子,不会拆房。”表现得大义凛然!那时王五还骂他神经病,忿忿地说:“一天二十元钱,想去的人排成队了。”张红旗记忆犹新。
“我真不记得,这类事太多了。”王五两眼瞅着他,又接着说,“找贾乡长贾令才,花李乡老乡长,当时他带的队。”
张红旗再问下去,老主任不复再回答,两眼盯着张红旗手中的那条烟。张红旗也不再问下去,匆忙放下,寒暄几句就回去了。
这一回去,张红旗又是彻夜难眠。他寻思,这个贾乡长一定会记得,虽然这么多年过去,那一次很特殊,他跟贾乡长一起去的,他怎么会不记得。快天亮时,张红旗又昏沉沉的睡着了。
据听说,那户人家生了一个丫头,又生了一个丫头,那次去是因为那个妇女又怀孕了。那一年是查的最严的一年,村庄的外墙到处涂抹着只生一个好的字样。一年四季,这些字风吹雨打都少不了一撇。那家大人将孩子都抱逃跑了,只剩一个裹脚的老太太在看家。除去房子新,家中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几袋粮食,一个火炉,才能看得出这户人家有人在生活。也许这是明智的,村中的超生户,只要听闻乡里来抓小黑孩了,脸都吓得铁青,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天要塌下来,哭也不是,躲也无处可躲。一家子说逃走就逃走。查超生的这队人马当然不是吃干饭的,常常半夜三更,翻墙入屋比贼还娴熟。据说某户人家的孩子,被堵在家中,被母亲从家中排水的臭水沟中硬生生的塞了出去。在农村,除去大门,这是唯一能逃出去的办法。
张红旗不知不觉来到那户人家,依稀还是那时的样子,只是没有人。他偷偷带着水泥铁锹砖块上去,将那个豁口填平补齐,想和原来一模一样。可是不知怎么的,怎么也修不了一样,填上的地方总是很新,一眼就被看出。忽然院子外又出现很多人,对着自己后背指指点点。张红旗越忙越乱,急得一身汗。这时有人在晃动他,一看是老伴,才知道做了一个梦。
准备去找贾乡长,还没有出村,张红旗意外碰见了老支书。临近新年,太阳正好,喷洒在地面上,一切都变得祥和。外出打工的人们都回来了,围在一起下象棋,拱卒,上马,热闹无比。老支书看上去很是衰老,却一脸自得地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石头上还垫了一层稻草,一根拐杖正靠在旁边。
“哦?”老支书眼睛眯成缝看着张红旗。
“没有什么事,我就问问还能找的到那户人家。”张红旗尽量将语言轻描淡写,仿佛老支书的回答真是可有可无。
“想不起来了。”老支书咧着嘴巴,看着天空,不再看他。
“怎么能忘?我就去那一次,我跟你一起的。”张红旗满怀希望的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第二天就不去了,用八大轿抬你你都不同意。”说完老支书开始咳嗽,只向张红旗摆手。
张红旗傻了眼,他知道当年的情况,只是不愿意再提起。那时候,乡里的人马还要去别的家,张红旗那一户结束后,便再也干不下去,借故要回家。老支书上面还有贾乡长,他哪里敢得罪,狠狠批评了张红旗,说要回去的话非收拾他不可。张红旗那时候血气方刚,甩下一句话:“八人大轿抬我我也不回来再干这个。”后来,卡车不可能再拉他回去,他问了一路才找回到了家。如今事过多年,老支书还怀恨在心。张红旗只好转身离开。
“好像是二钱村的。”转身的一刹那,老支书突然又开口了,接着又带一句,“老了,记性不中用了,问贾乡长去。”
贾乡长这时已退休,进入了老干部局,一家也都搬到了城里。张红旗找到的时候,贾乡长正在练太极。贾乡长面泛红光,一个矮胖子,没有变瘦,还保持当年的身材。见张红旗来找他,贾乡长很客气。主动倒茶寒暄。张红旗的心里,伴随着茶烟也泛起了微微的暖意。其实张红旗知道,贾乡长根本不记得他。
“怎么?”贾乡长还在笑,却有些僵硬,“你想干嘛?”
“没有什么事,我就想问一些事。”张红旗满脸陪着笑。
“什么事,能说吧。”贾乡长不愧是贾乡长,不拐弯,直接说:“你不是要带记者去进村采访吧?”
“哪有哪有,怎么会。”张红旗仍旧陪着笑脸,想想贾乡长也是个退休干部,干脆接下来合盘托出算了。接下来咕噜咕噜一通说完,最后来一句:“说到底,就想把那家平房被拆的豁口填平。”
贾乡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顿了一下,忽然变了脸,骂了一句:“神经病!”
张红旗见不对劲,赶紧起身陪不是。又想厚着脸皮问下去。贾乡长平静下来,却岔开了话题,只说有公事,要锁门离开。这个话题无奈的就此结束。
张红旗连续碰了一鼻子灰,但总算得到了一些信息。当天夜里张红旗辗转反侧,将老伴摇醒。其实老伴根本没有睡,她谨慎地等着指示。
“收拾东西,带一千元钱,跟我去一趟二钱村。”张红旗言简意赅。
老伴还想问,但看一眼张红旗的表情,觉得不合时宜,半张的嘴巴又紧闭起来。
老两口一声不吭,静悄悄地走出黑乎乎的村庄。这个时候是初夏,恰又是十五,天空的月亮圆而泛白。月光照着树影映在地面上,凌乱斑驳,将地面分成明暗不同的两部分。村中已有早起的人们蹬着三轮车装满蔬菜到县城里批发。张红旗带着老伴走得尽量没有动静,低着头怕被熟人认出。
除去忐忑不安,张红旗还在默默考虑另一件事情。找到了怎么办,找不到怎么办。这个必须提前打算好。人万一搬走了,搬走了能有什么办法?但是搬走了也有一个问题,搬走了是没有办法,但那一块豁口怎么办,还在那里,不像少了一块倒像多了一块,压在胸口,艰于呼吸。还有绝后,只要房子在,就一定得填平,不能绝后。那找不到一定还得继续找下去,搬走了那也有搬去的地方。张红旗忽然又很希望找到,这种希望很热切。
走到县城公交车站的时候,天已大亮,太阳没有出。张红旗辗转找到了去二钱村的公交。这的确是个偏僻的村庄,竟到了那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坐上车,才发现这一路上太难熬,张红旗甚至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姓什么。这怎么去找。挨家挨户问?印象中那是个很小的村庄,住户也不多,应该可以问到。只是怎么问倒成了个问题,难不成要说,想找十五年前被拆屋扒粮的超生户。这绝非是个好主意。张红旗长舒了一口气。
公交车终于停了下来,已经到了终点站,不再前行。张红旗跟老伴一前一后下了车。张红旗这才注意到天气不是太好,天空灰蒙蒙的,起风了,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四周扫视了一下,路一侧是个小卖铺。张红旗想让老伴去买些牛奶一类的东西,寻思一下,又自个儿去买了。
店内幸好没有别人,开小卖铺的年纪和张红旗相仿。张红旗支支吾吾想打听了一下,还没有张开嘴,开小卖铺的两眼盯着张红旗,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终于问了句:“这村多少户人家。”
“三十多户吧。”对方说,一边眼睛仍旧不放过张红旗,似乎嫌弃问的问题太没有深度。
张红旗不再问下去,买了两箱牛奶就往外走,老伴拎着跟了出去。二钱村的人很少,一共才三十多户,估计不费功夫就能找到那户人家。路虽然变成了水泥路,但张红旗隐隐约约还记得,应该在路西,主道不会轻易改变的。往路西下了水泥路,就不再是水泥路。路上铺了一层沙土,有些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张红旗边走边向两侧张望着,因为路不太平,险些被绊了个踉跄,张红旗的心差点跳了出来。
张红旗已做好打算,先找到这户人家,登门道歉,改天专程填平那个豁口。
走着走着,张红旗突然站住不动了,一切很自然又恍若隔世。那户人家出现在眼前,还是那时候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在院子外可以看到平房的一角,被拆掉砖的一个豁口赫然极不和谐的凹在那里。天空刮起了风,周围围着几棵树,树枝随着风的到来,吱吱作响,这是之前没有的。老伴突然也明白了,站着不动,随即又上前敲门。
这两扇门似乎还是那时的木门,只是被雨水长期的侵蚀后,变得灰暗,在这不好的天气里,更是像涂了一层炭灰在上面。
“咚咚”,“咚咚”,敲门声不大也不小。张红旗肃穆地站在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不确定的审判。
半晌,吱得一声门开了。一个弯腰的拄着柺棍的老太太探出头来。老太太眼睛凹进去,像那个豁口一样,上下眼皮挤在一起,只留下了一点缝隙。张红旗赶紧走近了一点,他已经可以确认,这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太太。
“我想问问。”张红旗如鲠在喉,挤出几个字,却不知道想问什么。问老太太过得好不好?老太太儿子儿媳妇孙女的情况?那个怀上的宝宝男孩女孩?似乎这些对张红旗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终于,张红旗用手指了指那个平房的豁口。
“那个是我干的。”张红旗如释重负地说。
然而老太太似乎耳朵很背,什么也没有听清,甚至连张红旗指过去的豁口也浑然不觉。她的身比弓更弯一些,转身都很困难。
老伴碰了碰张红旗,张红旗转身才发现,背后路边,已多了几个妇女站着,并且在交头接耳。张红旗的腿开始发麻,有些站立不住,但老太太并没有让他进院子。
“那个是我干的。”张红旗的声音又大了很多。
“听不清。”老太太终于艰难的转身看了下豁口,开始说话,声音很低,有些沙哑似乎奄奄一息。张红旗却可以听见。
老伴示意张红旗,将牛奶放下,赶紧离开,正在犹豫要不要劝一下时,张红旗突然崩溃似的大声喊着:“你家平房的砖是我拆的!”接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像一个雕塑一样突然倒了下来。老伴呆立地看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路边的妇女也不说话了,也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越来越大,树枝在剧烈地摇动,却没有风声,雨声,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并且似乎要永远地安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