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偏远山区,我的小学建在山沟里。
小时候,山沟里的农家很穷,冬季取暖都靠柴草自给,学校也不例外。每年十一月天气转冷,各班级的老师都会带着学生搬红砖、挖黄泥,运到教室中间,用黄泥和红砖砌一个方形的炉子,然后把一堆生锈的炉筒一节一节拼成“L”型,一端座在炉盖上,另一端用铁丝吊在教室半空,伸到窗户外面排烟。炉子架好,学校会放假两天,让学生们准备四十斤木柴交到学校。
童年的假期,是小伙伴们最快乐的时光。木柴并不难找,我们村翻过两座山,便是漫山遍野的柞树林。深秋时节的柞树,树皮仍是银青色,阔大的树叶却已干枯成深褐色,挂满枝枝杈杈,风吹过哗啦哗啦作响。柞树林下遍布荒草,枯的很透彻,弥散着山野成熟季节特有的香蕴。躺在松软的荒草丛中懒洋洋晒太阳,仰望着蓝到清澈的天空,听着山风吹动枯叶有韵律的声响,山野午后的时光总是绵软而又悠长。
但是,那片柞树林是生产队的集体林地,在两座山之间的山路边,有一座生产队护林的小房子,护林员抓住偷树的人是要重罚的。
童年偏偏是调皮捣蛋的年纪,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想做,越是惊险的事情越感觉刺激。每年小伙伴们都上山偷树。我们回家找出干农活用的破衣服,套上解放鞋勒紧鞋带,将一根粗麻绳在腰间绕了十几圈打结捆紧,把手锯插进绳子缝隙别在后腰上,一溜烟跑到村东头的大槐树下集合。
通常都是下午三点多出发。昏黄的太阳已经西沉,山路边的树枝、荆棘被山风吹出尖利的叫声,一人多高的山苇子在夕阳里摇曳着毛茸茸的白头。所谓的山路不过是山间荒草被踩倒后陷下的带子,人啊、牛啊、马啊整天在上面走,把草杆踩地发亮,而路边的荒草都有齐腰深。
到了第一座山坡,大家先忙着找吃的。朝阳的山坡有小片的开荒地,漫山黄草中夹杂着几块黑土地,仿佛山体上烙下的疤。附近农家在开荒地上种有红薯、花生,虽然这个时候早已收走,但是在地里仔细找,还能找出漏掉的红薯、花生。野小子们顺着地陇用手像田鼠一样扒开泥土,很快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红薯和一嘟喽一嘟喽的花生。
找到足量的食材后,有的人去拣树枝,有的人去采野果。山上的野果真是多,在茂密的荒草丛中,不时就能看见银亮的山里红树,叶子早让风扫光了,却偏偏留下一串串的山里红在风里颤颤巍巍的晃。圆枣的藤缠在树枝上、树木间,密不透风,被霜打过的圆枣是暗青色的,好像一串串小铜铃挂在藤上。有人爬到树枝上用脚一踹,早就熟透的圆枣像是瀑布一样噼里啪啦落下一层。树下的人脱下上衣铺在地上,用手就那么一划拉,圆枣啊、树叶啊、草根啊一股脑扔到衣服上,包起来拎走。缠在林间的还有紫黑色的小野葡萄,如果爬的高些,还能在树梢摘到野山梨。深秋季节野山梨已经很少了,而且大多挂在树尖上,实在是美味难求。
拣树枝的小伙伴们也回来了。大伙在田地里挖几个一尺多宽、半尺深的坑,柴禾枝放进去架好点着,等火烧到最旺的时候,把红薯和花生都扔进去,立即用土把坑埋好、填平,然后插上一根树枝。
黄昏时分山风很紧,凉飕飕割进人肉里,冻得野小子们鼻涕稀里哗啦,用刚刚扒过红薯的脏手一蹭,满脸都是黑色的道道。埋好了红薯花生,赶紧跑到山的背风坡,躺在野草窠里、落叶堆里抢野果吃。圆枣乍一吃还挺甜,吃多了舌头会发麻,伸出嘴外吸几口凉气会好受些。可是大家相互一看,又笑了,原来野葡萄吃多了,紫黑色的葡萄汁把舌头都染成乌紫色,好像吸血鬼吊着舌头。野小子们一边晃动舌头发出怪叫,一边相互追逐拉扯,在落叶上翻滚、嬉闹,尽享无忧无虑的时光。
天终于黑了。我们远远躲过守林人的小房子,顺着半山腰绕到第二座山,潜进了那片柞树林,找准一棵树就锯起来。山林中夜清如水,远处的群山只模糊成一陇一陇的黑色波纹,山尖就连着银河。此时坐在山沟里,仿佛坐在一只巨大笔洗底,四周包被着清澈透明的墨液,水面上荡漾着清亮的星星,周围弥散着淡淡的草香。夜风清凉,一股一股袭来,吹地枯叶一会哗哗响动,一会又寂静无声。暗夜里看不清同伴们在哪里,只能循着“嗞嗞”锯木声判断方位。渐渐锯木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只锯还在响。大家都凑到那棵树下,发现是二狗子,别人都挑小腿粗的树伐,只有这家伙挑了一棵大腿粗的。
“就你狗东西知道挑大的”领头的驴子骂道。
“天黑…….没看清…….”二狗子挠挠头没敢反驳。
驴子照着二狗子屁股踢了一脚,道:“推着,我来锯”。我们几个顺着下山坡方向用力推树。驴子快速锯了几下说命道:“使劲推”,几个野小子轻轻喊下一二三,竟把树沿着锯缝直接掰断了。大伙各自散去找到自己伐倒的树,解下腰间的绳子,一头捆住树干,一头搭在肩上,拖起往山下走。
山脚下守林房的灯光,在走夜路的行人看来,绝对温馨异常,而在我们这伙小贼眼中,特别刺眼。路过小房子的时候,尽管我们绕到离它很远的地方,但谁也不敢说话,蹑手蹑脚拖着树慢慢移,生怕弄出大的声响。树枝与荒草摩擦发出的“嘶嘶”声,在万籁俱寂的山野里格外有穿透力,惊的我们心脏扑通扑通跳地厉害,在寒夜里能听到血液撞击心房嗵嗵的声音,手心渗出的汗浸到绳子上又湿又滑。终于走出守林人听力所及的范围,大伙拖起树野兔般拼命狂奔,树杈拖在地上发出“沙沙”有韵律的摩擦声,心情却是喜悦而又欢快的。翻过第一座山,守林人就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经过一路狂奔,每个人都又累又饿。把树拖进红薯地放下,在夜色中凭借先前插好的树枝找到埋红薯、花生的坑,扒开,里边的红薯、花生刚刚烤熟,热气腾腾飘散着略微烤糊的香气。野小子们狼吞虎咽吃饱后,拖起树沿着山路回家去了。
前年春节回老家,我特地去小学看看,大大小小山石砌成的教室山墙已经裂缝,操场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邻家的母鸡在草丛里一边啄食,一边咯咯的叫。这里已经荒废了,村里的学生都集中到镇子里上小学。日子好了,孩子们再也不用上山偷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