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他们是孤独的一代人,似乎自出生起命运就是注定的,习惯后便成为一种常态。自上个世纪末开始,时至今日,这群生长在城市里的人不再是孩童。实际上,这些“特殊人群”的数目庞大,年龄参差不齐,我们恐怕早已见怪不怪。
几十年前,当上层建筑做出这种调整时,没有人意识到,它会从根本上打破那种传统。它让兄弟姐妹这样的字眼从此淡去,从此留下了他们在众人包围下,别样的孤独。古老关系的水源干涸了,它变成深邃的空洞,化为掘在城市心脏的枯井。
但事实又并非如此悲观。对于这种空洞,这群人自己也大都谋寻出填补的方法。有的人诉诸于他人,有的则依附于自我,在社会的变迁中逐渐成长起来。不过也有那些“笨拙的人”,他们在内因外因的作用下,疏离了人群。他们在“不被认可的歧途”上越走越远,将全部想法吐露给自身,或借助于某些含蓄的表达方式,隐匿着自己的心性。渐渐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孤独的一部分,并亲手赋予它新的内涵。
我从不赞同孤独是一种不好的状态,实际上在那些人眼中,孤独是一种畅快的享受。它使人沉静,引人思考,也让人更好的审视自我。但无疑的是,这种生活所带来的“肿胀内心”需要采取行动,方可消受、排解。由此这些人往往会通过绘画、音乐、写作等形式释放自己,好让这种生活健康持续下去。
可也有零星的几个人,当然实际数目也绝非如此稀少。他们将大门彻底关闭,在各种推力下,滑到最深处,在孤独的背面永远堕入黑暗。
我们常常能听到这些人的名字。
(二)
如果你问我谁是这世上最快乐的孩子,我一定会说:“是周承轲。”从各种角度看,他都是不二的人选。
老师们都喜欢周承轲,在他们眼中承轲是一个乖巧、懂事的胖男孩,长得很讨人喜欢。“承轲从来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追来跑去,他总是显得很安静。”承轲一年级的数学老师韩雪这样说。承轲的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名次在班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仅如此,他对班里的活动也很积极。他帮助老师组织了元旦节的联欢会,还在二年级的家长会上担任主持人。“周承轲在那一届孩子里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可以说是最优秀的一个。”承轲二年级的班主任冯老师后来这样评价。
同学们也对周承轲赞赏有加,大家都喜欢这个自己投票选出的胖班长。
“班长是班里最壮的男生,可他从来不会像秦天那伙儿人一样,欺负小个子,他对每个都很友善。”班里的小矮个儿罗浩这样对父母说。确实,承轲对班里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他讨厌别人发脾气的暴躁模样,因此他也不容许自己这样做。男生们有问题都喜欢找承轲帮忙,对他很敬重。
女孩儿们也喜欢周承轲,不过,你可别想歪了。承轲在她们看来,是一个“胖胖的好人”。“承轲是个很负责任的班长,从来不会对女生说很过分的话。他还给班里设计了一个班徽呢!”带牙套的小姑娘赵梓君在她的日记里这样写道。一年级的后半学期,学校曾要求每个班级都设计一个属于自己的班徽,于是老师就要求同学们都要交出自己的设计。承轲的设计从四十多个同学里脱颖而出,最后被绘制好,贴在班级的大门上。一想起这件事,他就有些沾沾自喜。
如果非要说缺点,承轲这孩子有些不太合群。班里的工作他做的不错,和同学们也谈得来,但他就是喜欢独处。课间和午休的时候,他很少会到教室外面和伙伴们玩耍,他更喜欢呆在自己座位上,读那些标注着拼音的课外书。
大伙儿常以为承轲是个有双面性情的家伙,有时候待人热情,有时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显得有些孤独。
“人们都觉得你很孤独,你也这么认为吗?”伊索的低语声在承轲的脑海里响起。
承轲翻动着书页,在脑海里回应道:“你说呢?好哥们儿?”
我想每个孩子在童年时代都曾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隐形的朋友会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曾经在我们孤独无聊时,陪伴我们的玩伴,会慢慢失去形影,踪迹难觅。但周承轲的情况却有几分特别,伊索的低语声一直陪伴着他。
自始而终,没有消失的迹象。
(三)
伊索第一次出现,是在周承轲五岁那年。承轲是个天生喜欢独处的孩子,对那些集体活动总是提不起兴致,他也不喜欢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在他看来,那些孩子大多争强好胜,做事不计后果,嘴里时不时的还蹦出几句“脏话”。承轲对脏话向来没有好印象,因为祖母说,只有坏孩子才会那样讲话。承轲才不是坏孩子哩!
因此承轲把幼儿园以外的时间都留给自己支配,他会看看电视,趴在床上画几幅色彩简单的画,或者看上一会儿书。他喜欢这些一个人就能做的事情,
提到读书,承轲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或者说是“爱”才更加妥当。
承轲觉得书籍向他展示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闪着迷人光彩,让周遭的生活显得平淡无味。有时候他会对自己读到的内容反复“思考”,说“思考”是因为这样用词更像大人。他会深深陷到“思考”中,并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他会想到那些只存在于童话故事的理想王国,想到那些驰骋在远古时代的庞然大物,还有包裹着这颗蓝色星球的浩瀚星河。书籍丰富着他的见识,拓展了他的小小世界,也在他独处时,填补了心口上的空白。
很多时候,承轲会期望自己能有个兄弟,有个姐姐或妹妹当然也不错。这样当自己一个人在家时,就不会觉得寂寞。当然,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幼儿园里的大多数同学也都是独生子,那些能和兄弟姐妹结伴上学的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好在,承轲和自己相处的很是融洽,况且他还有书做朋友呢。
那是秋日里,一个凉爽的午后。
祖母在隔壁的房间沉沉的睡着了,承轲在听到有节奏的呼吸声后,轻手软脚的挪动到窗边,垫着脚把窗子慢慢打开。
秋风从窗口涌进屋子,带来清凉的感觉,承轲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如果祖母没睡着,他肯定不敢这么做。“吹冷风着凉了怎么办?”祖母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起来。不过现在正是个好机会,承轲终于能享受一下这份美好的秋意。
承轲抓起自己插图版的《伊索寓言》,另一只手扒着窗框,脚在地上用力一蹬,爬到窗台上。他用脊背靠着墙壁,一条腿伸展开来看,另一条则搭在窗外。右手边的窗子敞开着,新鲜的风徐徐吹来,拂过他的全身。
他盘算着在这里读上一个下午,等到祖母快醒了,再恢复“犯罪现场”。
风轻轻吹动着系在门框下的风铃,鸟儿落在院子的梧桐上啾啾地叫着,远处的公路偶尔还会传来喇叭的声音。承轲对这些声音并不反感,反而十分享受这份阅读时的生活气息。他读得很认真,偶尔对着故事的内容看看插画,看到不认识的字就胡乱猜一猜。他看到有一段把狐狸形容为“狡猾的”,他不太理解狡猾这个词的意思,苦思冥想也没有结果。“应该就是很坏很坏。”他勉强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暗自决定晚上去问问爸爸。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在这个宁静的房间里,书仿佛成了他世界的全部。
然而有趣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嘿!你好......”一个稚嫩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承轲兀地一惊,差点从窗口滑下去。他稳住身子,用羞愧的表情向房门望去,以为是祖母在跟他说话。
但房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承轲的小胖脸挤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他把书放到一边,翻身跑下窗台,谨慎的向祖母的房间移动,脚步轻极了。其实胖人的脚步确实比一般人要轻得。
他把耳朵贴到祖母的房门上,老祖母的呼吸声和刚才完全没有两样。
没起来呀,承轲心想。于是他又挪回了自己的房间。承轲长舒一口气,看来刚才是自己听错了,可能是楼下那些小孩子的声音。“小孩子”?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似的。承轲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稍稍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过身去,准备再度爬回到窗台上。
“你好!能听到我说话吗?”就在他转过身,背对着房门的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承轲这次听得很清楚,那声音一定来自屋子里。
承轲背对着房门怔住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克制着想要尖叫的冲动。他僵硬的站在那里,一阵寒意从他的脚心涌到头顶,使他打了个寒噤。他几乎确定那说话的人(应该是个孩子)正站在房门口,死死盯着自己的脊背。
承轲回想起了许多从祖母嘴里听来的恐怖故事,当然还有一些是自己通过电视了解到的。也许他的身后正站着一只他在打电动时见过的怪物。那怪物长着一双探照灯似的黄眼睛,身体是一团黏糊糊的臭泥,嘴巴里有一排尖利的牙齿,他现在正盯着承轲的背影贪婪的咂着嘴。承轲呼救也无济于事,因为祖母已经被那怪物吃了。也许他的身后正站着一个没有脚的鬼孩子,她有着一张猪肝色的脸和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她穿着鲜红长裙,胳膊上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蛆虫在上面爬来爬去。她是被人勒死的,她想留承轲陪她一起玩......
“够了!别胡思乱想!”
一个声音打断了承轲的思绪,他沉浸在惶恐里,误以为是自己失声叫出来了。他吞了吞口水,望向午阳低垂的窗外,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泄进来,照亮他的面庞。
他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狠下心转过身去。
门边什么都没有,甚至比他的房间更加明亮。
承轲感觉两腿一软,一屁股栽到地上,一边趟冷汗,一边哧哧的笑。
“周承轲你就是个笨蛋。”他自言自语。
“这观点我可不赞同。”那声音又一次响起。
承轲一骨碌站起身,喜悦烟消云散。他就知道自己刚才没听错,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惊慌,已经冷静的了许多。
他清清嗓子,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伊索。”那声音回答,“我的名字叫伊索。”
承轲听到这个名字有点惊讶,他下意识的向窗台的方向望去,问:“伊索?你是从故事里出来的吗?”
“不,实际上我也是刚想到这个名字的,我的朋友。”
“朋友?”听到这个称呼,承轲更觉得迷惑了。他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
“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吓我?”承轲想通过聊天确定声音的位置。
“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吗?”伊索说。
“好吧。”承轲顿了一下重复道,“为什么要吓我,伊索?”
话音未落,空气里便传来伊索哼哼哈哈的笑声。
虽然承轲没有刚才那么惶恐,但听到看不见的人发笑,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的嗓门很大,祖母的呼吸声波动了一下。
“我并没有吓你呀。”伊索克制住自己说,“你也不用寻找我在哪里,因为我确实没躲着你。”
“撒谎。”承轲板起脸来,假装像个大人,“如果你没躲着我,那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因为我就在你的头脑里呀!”伊索说。
“什么?”
“我是说我是你心里的声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你胡说!”承轲一溜小跑到屋子的另一边,那是他唯一没有搜查的地方。一定是祖母没关紧防盗门,让楼下那些孩子跑进来了。他们正躲在书房里对他 喊话,想看承轲的笑话。承轲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手伸向了书房的门把手。
“防盗门关的好好的,没人躲在书房里。”伊索善解人意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书房里果然空空如也,承轲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轲轲......孩子,出什么事了吗?”祖母被刚才那句话吵醒了。
虽然这整件事都有点诡异,但承轲下意识的不希望祖母知道。
“没事儿的,奶奶。”承轲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小心踢到桌子腿儿了。”
“没弄伤自己吧。”
“只是磕了一下罢了,您继续睡吧。”祖母稍稍放心了些,又小声叮嘱了 几句,过了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伊索你还在吗?”承轲对着空气问。
“那还用说。”
“我要你证明。”
“当然。”伊索爽快的答应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你不用说出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承轲将信将疑的闭上眼,一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在想些什么?”
“哎呀......承轲啊。”伊索的语气有些为难。
“怎么?”
“我以为你不喜欢说脏话......”
听到这话,承轲会心一笑。这一切虽无法解释,但的确是真的,他拥有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
伊:现在我们可以在心里交谈了,不用出声。
承轲笑着答应了。
那天下午,他们两个聊了很久很久。
如我先前所说,人们会有意无意的通过各种方法克服这种注定的孤独。对承轲这样的孩子而言,能有个“无话不谈朋友”,从他自己的角度看绝对是件幸运的事。这让他的童年时光不再孤寂。
但童年向来是个脆弱的东西,在未知的某一天,因为那些措不及防的原因,我们会突然发觉自己的童年迎来了终结。成长的过程,就像是为童真掘一座坟墓,而长大便是盖棺定论的时刻。我们最终都要把童真埋在心底,用一副新的面具去面对成人后的世界。
有时,生活并不给我们准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