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无情黑白字，开卷有灵如意来。却道两情难长久，天上人间会重逢。世间多有痴者，或痴于情，或痴于物，虽各不相同，然情之真挚，可教天地动容；赤诚之心，可令金石为开。今所讲之事，为吾平日所闻，是真是假，还望各位看官自见分晓。

古有周生，名讳已不可考。幼即好学，嗜书如命，常苦读，每遇难懂处，必反复琢磨，务要深会其意方罢。然天赋所限，不可解处甚多，常为此郁郁不乐。一日外出求学，忽逢大雨，当是时无伞又无遮匿之所，情急之下，藏所携书于腹前，以身遮之，缘路奔走。至家，衣物已然湿透，发颤不止，而书无恙。家人见之皆惊，持汤灌之，方缓。却免不得大病一场，旁人闻之皆叹。自此邻里赠与名号，笑曰：书痴。

病愈，于园中散步，是时无人，只觉神清气爽，心情舒畅，乃有感而发，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是读得兴起，身后忽传有女子笑声，却是恰如春风和煦，唤起大地回春，又似涟漪微波，惊醒梦中眠龙。笑声送来一句，曰：“公子莫不是只知吟诵，却可晓此诗何意何解？”周生未加思索旋即答之：“青葱年少，文静美好。于爱之想，求爱之狂。”

“公子博识，好见解！”周生循声回头望去，正瞧见一位佳人于身后缓缓飘出，十八九岁年纪，白衣翩翩，自是一般别致风流；零零散散，似是墨梅点缀身前。亭亭而立，体态风骚，芙蓉粉面含春笑，自是人间女中魁。只见此女手捧一书卷，含笑向生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句，何意？”周生对曰：“两心相爱，两情相悦，情之所思，念之所想。”“所言善也，”此女将手中书卷递与周生，随即正色问道：“那，汝可知先贤何意写此？”周生面露难色道：“这，自然要问与古人方知。”姑娘抚掌笑道：“先贤自在眼前，一问便知，公子何出此言乎！”生不解，问道：“姑娘莫要说笑，今古人已逝，哪里谈得上是近在眼前？”姑娘先是笑而不语，随即指向书卷道：“这，岂非古人耶？”生愈惑，问曰：“小生实在糊涂，求姑娘赐教？”姑娘道：“既然如此，且听小女子我慢慢道来。若单以身形而论，是化为尘，或消散于风，或湮没于水，理当不复存在；但若论其精神，则化作这手中之书，纵然形体覆灭，然其智慧以这经卷之形，世代相传，历久不衰。公子此刻所看所读，不正是其知慧之精？细细品读方得三味，何愁不解先贤之心。”周生思考片刻，恍然顿悟，忙拜道：“今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寒窗十年书，一语道破小生心中所惑，实在是不胜感激！”佳人回礼道:“公子不必多礼。小女子本就是来报恩罢了。”生不解，起身问之：“初次相见，何言报恩？”佳人掩面笑道：“公子好记性！可是真不晓得小女子是谁？”说罢，抢过生手中之书，放于腹上，作弯腰驼背状。生见之大惊：“你怎会知此事！你，你，莫不是……”见其欲言又止，佳人施礼道：“正是正是，公子莫要见怪，小女子本名姓苏，唤作巧文，本是书中精怪，集前人灵气之精华所生，公子莫怕，今日之事，只因君平日里爱书护书，小女亦因之受益不浅，由是感激，特此与君一见，解君所忧。事毕告辞。”话音刚落，即化风而去。离别之际，留下两句，是曰：“平日里不必寻我，有缘时我自会出现。”待周生慌忙四下再寻之，已不见踪影，只留一卷无名书在脚下。周生俯身拾起，遂拜向空中道：“多谢巧文姑娘今日赐教，来日与伊有缘再见。”自是退下，回屋，将书置于架上醒目之处，回顾适才所经之事，兀自感叹，自此愈加发奋勤学，暂且不言。

明年秋，生入闱考，试毕，随同好求签，待众人求完，生正欲抽，筒忽坠地碎裂，众人惊愕，皆叹周生之不幸。生正自悔恼，外有一云游道士请见，只见其鹤发童颜，精神抖擞，进门即定睛直视周生。众人见其貌不俗，遂与之说方才之事，道士笑曰：“非也，此乃大吉。”对周生道：“居士乃大福之人，刚才之事乃外力所为，非巧合也。”生惊道：“莫是此地有鬼祟？”老道摇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居士有仙气护身，何来鬼祟之说，便是有，也伤不得你分毫。罢了罢了，天机不可泄露。来日方长，你我二人还会再见。”说完，乃去。众生惑，皆道：“此人故弄玄虚，休要听他的。”周生不语。入夜，于书房里独坐，于架上取下无名书，自语道：“今日之事究竟何为？”

“功名乃靠学问而得，岂占卜可定？”一声语毕，光华萦绕屋宇，巧文自书中飘出，周生见之大喜，忙上前施礼道：“多时未见姑娘，别来无恙，今日之事可是你在？”巧文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读书之人，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周生笑道：“姑娘可是吃辣了，话这么冲。”巧文笑道：“辣不辣不晓得，倒是想起个故事。”周生坐正身子，说道：“愿闻其详。”巧文说道：“话说一日，雏鹰羽翼刚满，欲学飞，求教于石凤，曰：‘汝乃鸟王，愿从而学飞。’石凤曰：‘我欲腾空，君且细看。’说罢跃起，即坠于地，粉身碎骨。讲来倒是好笑，雏鹰自有翱翔天资，何必求之于虚假之鸟。君既有载物明理之学，何求于玄怪无理之谈。岂不是滑稽可笑？”周生听后佩服不已，忙拜曰：“姑娘所言甚是，是小生见识浅陋了。”巧文说道：“正所谓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以后有事来问我便罢，一问便知，必知无不言。”生闻言大喜，忙再施一礼道：“如师益友，教学相长，小生愚钝，能得姑娘指点，必将胜过独自钻研，今后有劳姑娘了。”自是日起，巧文每晚夜深无人之时，遂自书中出来与之共读，将即天明复又隐去。待到名次揭晓，生与同好看之，竟是榜上第一，同舍生皆惊，叹其有福，唯生笑而不答。

一日晚，周生正俯案熟睡，忽见巧文惨然入曰：“公子救我，小女子将命不久矣！”生正欲起身问之，惊醒，才觉乃大梦一场。甫一沉思，慌忙披衣向外奔去，至书阁，但见火光阵阵，亟喊救火。奋身入内，于烈焰中寻得无名书，已然焚毁大半，以衣掩护而出，家人速唤邻里相助。至天明，火方灭，断壁残垣，书阁无存。生携家人拜谢邻里，旁人视之残破，不禁唏嘘，忽闻一声凄喊，只见周生跪倒于残书之前，呼唤不止，众人皆异，仔细听之，只闻“巧文”二字。声声凄惨，所见之人虽不解其意，闻其声亦不禁悲叹。正是：失魂落魄，不见意气风发郎，累累若犬，心中悲从白发生。念及与巧文就此阴阳两隔，周生伤心欲绝，俯书痛哭，家人不能止。旬日后，举家重建故居，生白日劳作，入夜一言不发，紧锁房门，默写焚毁书籍，誓要复原无名之书。笔耕不辍，废寝忘食。三年光阴，转瞬即逝。无名书终于复写完成。生每日抚书默念，怅然若失，泪流不止。一夜正欲入睡，忽见书中光华射出，抬头看时，正是故人。生见之欣喜若狂，上前执手道：“今复见姑娘，吾愿得矣！”巧文含泪拜道：“予我生者，先贤也；今我活者，是君也！不瞒公子，书阁之祸实乃天劫。倘若无君，巧文已作飞灰而散。此生无以报君，愿从君妇，伴君身旁。”生闻言喜出望外，扶起巧文道：“生本愚笨，幸能遇伊，姑娘所言，不胜厚爱。生愿尽毕生所能，与伊同游。”遂结发。

家人从未见巧文，以为异，请道士于家中。道士见周生大喜道：“居士近来好风光！”周生一见，正是当年应试求签所遇之人，诧异道：“先生何来此？”道士笑而不语，却是细细观望巧文，不多时，回其家人道：“莫要担心，居士乃有德之人，此女亦不凡，两人实为天作之合。但迎娶入门不妨。”话了，独向周生道：“此后缘分当自行把握，不可焦躁，不可留恋，不可贪求，不可忘本，十六箴言，谨当牢记。”再向巧文拜道：“尊夫有贤者之象，当佐之。”巧文回礼道:“多谢先生指点。”说完，道士遁去。家人虽疑，见此女容貌大方，不似凡婢，又听道士如此说，也不再多问。

明年春，生入京，试毕而归。巧文笑问道：“今次可曾求签，落个心安？”周生道：“不求不求，只怕有鬼祟。哪里敢去得。”巧文掩面而笑，不语，自是无话。

来日高中会员，已是预料之中。明年殿试，生临行笑问曰：“今日一去，能连中三元否？”巧文与灯下座读，不理，看毕，方答道：“人读书乃为亲近圣贤，穷世间之理而不惑，非为一时风光。夫君以为然否？”周生闻言拍手称善。后周生殿试夺魁。举家欢庆，独巧文一人愁眉不解。周生问之，泪落两行不语，生愈惑，追问道：“大喜之日，娘子哀从何来？”巧文道：“贺卿高迁，自是万分欣喜，本应长相厮守，无奈天有定数。前闻上天感召，因奴家品行端正，通晓天理，又为前人灵气所化，召之升入天庭，位列文曲之序，不久即将辞别，此为奴家之哀也”生不语，良久，复言：“于伊，善也。”巧文奔入生怀，悲不能止。是夜无话，独有泪落千行。

五日后，生将赴任，同日，巧文亦将去。今当劳燕分飞，二人相拥难舍。哭罢，知是时辰已至，含泪看向周生道：“与君相遇，已有五年光景，感君情深义重，自结为连理，未尝有一日后悔。今日一别，怕是再无复见之时。此生恩爱无缘续，望君余生且自重，勿要再念往日夫妻之情。”周生拜道：“何意出此言，今生怎可忘？纵然与伊别，相见未无期。娘子博学举世于天下，位列文曲定当造福一方。此乃大福大喜之事，何言再说伤心？只愿娘子在天一日，便不忘这浮世尘间恩爱一年，不忘你我夫妻一场。倘若相忘，半生犹如虚度，何谈自重？但请铭记于心，勿忘昔日恩情，”说罢放手，泪流不止，巧文遂化为一缕清风聚于生旁，久而不散，良久，乃向天去。生望其向，含泪拜道：“娘子保重，愿今生有缘再见。”遂策马疾驰，不复回头。

经年后，生上乞骸骨，请于故居教书讲学。上准。又五年，桃李满堂，名扬四海。一日，于内室授业，门生齐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适有一人求见，周生道：“请入。”见一白衣女子手握书卷款款而来，众生皆叹其貌。周生双眼昏花，未识眼前佳人。只问道：“何事前来？”女子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句，何解？”生，随即正视前方道：“心中无爱，便是无解。心若有情，亦复何言。”女子笑道：“公子博识好见解。”说罢遂出，众生方欲怪其无礼，生抬手止之，不语。旦日不见周生，家人四处寻觅，后于内室书阁见周生坐于椅上，面中含笑已无气息。家人悲，忽见昔日无名之书紧握于生手，书上题有二字，家人视之，名曰：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