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汁牛奶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菠萝官”

1

初冬,晚上海风吹来的时候很凉。我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听着海浪的不知疲倦,喝着燕京啤酒抽着南京烟。扬起脖子往胃里灌啤酒的时候,海风会从领口灌往全身,身体会跟着打冷颤。当烟盒里只剩下两根南京的时候,我看到海岸上有个人影走来,走近了,夜的轮廓里看出是个女人。

她双臂紧抱着自己,海浪随着她的长发而拍击着礁石。她冷冰冰的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我看了看烟盒,取出一根,然后将烟盒直接扔给她。她取出烟,将烟盒丢向大海,然后坐在离我不远的石头上。又说:“有没有火?”

我把我燃着的烟递给她,她引着自己的烟,然后把烟递给我。她应该不怎么抽烟,我听到她强忍却没忍住被烟呛到的咳。我说:“不如再喝瓶啤酒。”她没有回答,只是抽烟。我叼着烟,站起身来,裹紧外套,走开了。

走到海边马路上的时候,那个陌生女人依然坐在那里抽着烟;红色的烟头忽亮忽暗,然后在空中划过一道暗红弧线。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头看我,我回头看她的时候,黑暗中一片茫茫的大海,女人的身形显得单薄,突然想起了电影里的台词:“好黑啊,什么都看不到......”

“也不是啊,天亮就会很美了。”

天亮就会很美了。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来到了阿雅的楼下等她。阿雅是我的女友,我们拍拖了两年加两个月,或者说是两年加一个月。因为这个月她在跟我闹分手。这是我第十一次在她楼下等她。我发誓如果这次她依然不愿见我,那我就把她从女友变为前女友——或许我早已被她划为前男友了吧。

阿雅住在五楼,一层是三米高。这时候的我与阿雅相距高度大概在十二米,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她应该还在睡觉。我在楼下的早餐店里买了三块钱的煎包、一杯豆浆。煎包三块钱有九个,吃完一个大概需要三十秒,九个也就是二百七十秒;再加上喝豆浆的时间大概也是三十秒。换句话说,一顿早饭要三百秒、五分钟。一场恋爱需要多久那?我以为会是一辈子。但是我的这场恋爱寿命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

等早餐吃完后,天已经亮了,再次呼出她的号码,依然是无人接听。她还没有醒吗?或许吧。我又跑到早餐店买了三块钱的煎包一杯豆浆。已经半谢顶的早餐店老板说:“阿文,今天胃口这么好!”

我挤出个难看的笑说:“是啊,今天胃口特别好,胃就像填不满一样。”

阿雅很喜欢吃煎包,我第一次吃煎包便是她带我来的。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来吃。她一定会来的,因为煎包真的很美味。在我吃完第二份煎包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出现。呼她的号码,不再是无人接听,变成了正在通话中。我盯着五楼的窗户,窗帘没有动,依然半遮半掩的让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房间里会不会有另一个男人?衣柜里是不是换成了别人的衣服?或者,阿雅正躲在被窝里哭泣?

上面的那个房间两年前是我一个人在住,阿雅住在我的对面。后来阿雅搬过来一起住。再后来偶尔吵架吵的猛了,我会被赶到朋友家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买好煎包上去认个错,就又会和好如初。即便是吵得再不可开交,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这次我已经在朋友家的沙发上睡了二十九天。

小时候,我家里养了一条小狗,眼睛特别大,所以喊它大眼。大眼很奇怪,有的时候我去逗它,它却跑得离我好远;可是当我不再理它,背过身去,它就会很快的跑来,扑到我身上。那时候我的姐姐对我说,当你很想要得到的时候,不要离得太近,跑远些,才会得到。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窗帘;我想转身离去,看她会不会追来,却又害怕我只这样留下一个背影。

我想跑到楼上,去看看她在做什么。我没有去,只是呆在原地,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我又拨了电话。

“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恍然,她已经将我拉入了黑名单。我开始变得手足无措,脑袋有些迷糊,不知何去何从。呆立在马路对面,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奶茶店,拖着身子进去,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奶茶店里扎马尾的姑娘阿琴吓了一大跳。

我摊在座位上,小姑娘说:“还是老样子?只要杯橙汁?”

我点点头表示默认。

“等下需要打包一份红豆奶茶吗?”

我摇头说:“不会有人再喝红豆奶茶了。”

——玲珑骰子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是阿雅很喜欢的一句古诗,所以她很喜欢喝红豆奶茶。

“不喝红豆奶茶,换个口味也不错啊,比如薏米奶茶。”

“是啊,口味是会变的,可是现在我依然喜欢喝橙汁。”

“喏,你的橙汁。”

我接过橙汁,阿琴一边擦拭着玻璃杯一边说:“你喝完这杯橙汁,可能会觉得它并不怎么好喝,不如试试纯牛奶啊。”

我苦笑下,喝了口橙汁,苦。

2

橙汁还未喝完,门被打开,不是阿雅,是奶茶店的店长。一个痴迷于爵士音乐的中年男子,三年前开了这家终日播放爵士乐的奶茶店。店长走到柜台说:“阿文,又来喝橙汁啊。”

我没有回答。店长转过头说:“阿琴啊,前天的钥匙给他了没啊?”

阿琴没有回答,转过身擦拭着柜台。

我说:“什么钥匙?”

店长从收银柜里取出一串钥匙,说:“前天啊,经常跟你一起的那个姑娘搬家的时候,说让我把钥匙转交给你。”

“搬家?搬什么家,我们租期到明年十月份啊!”

“我怎么知道搬什么家,反正前天她留了钥匙说给你的,本来让阿琴给你,这丫头老是忘记啊。”

我看了看柜台上的钥匙,上面还串着一个流氓兔。原本钥匙上的挂件是咖啡猫,那天我们一起看了流氓兔,她哈哈大笑,第二天她就买了个流氓兔挂在钥匙上。之前的咖啡猫,挂在了我的钥匙上面。

我取下柜台上的钥匙,穿过马路,急匆匆的爬上五楼,可是当钥匙插到锁芯的时候,我放弃了,我没有打开那扇门,我害怕看到曾经的嬉闹,变成一个空荡荡的房子。我慢慢的离开,悄无声息。路过奶茶店的时候里面刚好传来低沉的爵士乐——

“Sometimes I feel I've got to

Run away I've got to

Get away

Get away.

......

Now I'll run from you

This tainted love you've given

......”

我把钥匙扔到了对面的垃圾桶里,然后对着它大喊了声:“FUCK!”

十分钟后,我并没有再次躲到海边喝酒,抽烟;我在一间网吧,充血的双眼死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不知疲累的敲击着键盘鼠标,耳麦的音乐开到最大声,我将自己窒息在电竞游戏里。网吧不远的地方有个火车道,透过窗户偶尔可以看到一列列的火车,载满故事的哀伤与幸福轰隆隆的在深夜驶向远方,直到消失于夜色,如同从未出现。

当第一包烟抽光的时候,朋友给我打了电话:“喂,今天还来不来我家睡沙发啊?”

“不,今天不去了。”

“那就好,跟阿雅和好了就好。”

“嗯。”

“不多说了,不打扰你跟阿雅了,再联络。”

“好,再联络。”

我看了下时间,是凌晨一点钟。我要再去买包香烟,要不然晚上会很难熬。当我走出网吧的时候,身后刚好有列火车飞逝而过。当我在便利店门口点燃第一支香烟的时候,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离开。

3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凌晨两点。我已经坐在火车上。是深夜的普通火车,行驶的很慢,就像黑暗里慵懒散步的猫。我就在这只猫的胃里等待着被消化。车厢里稀稀疏疏的只有十来个人。我摊在座位上,静静的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灯光与黑夜。偶尔转过脑袋,会看到在我右前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长发女孩,哀愁的脸庞埋藏在黑密的头发里,纤小的身体裹在白色羽绒服里,双臂一动不动紧抱着自己;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只是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就拖着身体,到车门外,点燃一支南京。一支香烟烧完,就再次摊在座位上去,等待火车再次启程。

第七站的时候,天已蒙亮,清晨的薄雾静悄悄的代替黑夜在天地间充斥。当我第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长发女孩走过来,额前的头发遮住她的眼眉。

她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我想起了她是谁,抽出一支南京递给她,她伸手接住的时候,我说:“不如再喝瓶啤酒。”

她愣了下,拨开额前的头发,露出红肿的清澈眼眸看了看我。然后整个后背倚在停下来的车厢上,闭着眼睛吐出一个烟圈,然后睁眼看着烟圈融入薄雾。一根烟的时间,之后将烟头丢到地上踩灭,仿佛踩灭的是自己的心。然后转身将自己藏在车厢里。

我看着远方,不知道雾什么时候会散。

长发女孩中途下了车,我坐到了终点站。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此刻的我距离那个空房间大概一千四百多公里。

我要在这个城市开始我新的生活。忙碌的生活。

我在饭店后厨里找个份工作,不是厨师,只是打杂。每天洗蔬菜,刮鱼鳞,给鸡放血,褪羽毛......做的事情真的很多,而且很杂。可是下了班后,关了灯,躺在床上,卧室后面是一条马路,汽车偶尔一辆,灯光会照到天花板上,我常常盯着偶尔亮起的天花板彻夜无眠。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我晚上又找了份工作,在一间网吧里做网管。深夜里泡网吧的人很多,可是网管的工作不会一直让我忙个不停,总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也因此我发现,我没办法不去想她。

后来,我想了想,思念就像一坛酒,时间只会让它更醇、更香、更让人嘴馋;只有把这坛酒泼出去,它才会挥发掉,消失的就像不曾出现过。

想通这点后,天越来越冷,网吧里的我开始写信。收信的地址是那座空房子,收信人的电话是阿雅的号码。我知道信不会送到阿雅手中,就像我也不知道信里究竟写的什么。

那天晚上,我正在网吧柜台上写信,有个男孩过来拿饮料,选了一瓶纯牛奶。我看了下,自己也顺手拿了一瓶,突然发现纯牛奶也很好喝。

我发现,我想的是对的,思念真的会挥发掉。刚开始我两天写一封信,希望会有人回信过来;后来我一星期才写一封信,依然无人回信;再后来,我一个月才写一封信,我已经知道不会有人回信了;之后,信也不再写了。

4

第二年四月份,朋友打电话来。

“阿文啊,是我啊。”

“嗯,阿北,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我今天收到了阿雅的结婚邀请啊,你们不是一直在拍拖吗?新郎怎么不是你啊?”

“去年已经分手了嘛,她结婚了啊?替我恭喜她啊。”

“分手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分手哎,又不是结婚,难道要一个一个通知啊?”

“说实话,她说要结婚,我还以为是跟你。”

“哈哈,我结婚的时候也一定喊你,到时候别忘记红包啊。”

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六月份的一个星期日,天气晴朗,微风正好,网购的鱼竿刚好到货,想去钓鱼。这时候,我听到敲门声。开门,是个背个背包扎个马尾辫的姑娘,我仔细一看,竟然是阿琴。

“阿琴,你不是在奶茶店吗?怎么过来了?”

“我...我跟朋友......跟朋友一起来旅游,嗯,来旅游,知道你在这就来找你了。”

“不是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啊?”

“因为你的信啊。”

“信?什么信?”

阿琴把背包打开,拿出一摞信封,我才知道是我写给阿雅的信。

“哦,原来是这些信,怎么到你手里了?”

“是啊,寄信员把信放到了奶茶店啊,然后就在我这里了,而且已经三个月没收到你的信了。”

“是啊,我已经不再写信了。”

“那...那好啊......刚好顺路.......就把信给你拿来喽,诺,给你。”

“谢谢你啊,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茶。”

“进去坐..... 不...不用了,我的朋友还在等我,要在这个城市玩好几天。”

“哦,这样啊,那你玩的愉快。”

“嗯......那就这样啊,拜拜。”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太阳太大,把她的脸晒的通红,是不是今天的风太大,把她的话吹的吞吞吐吐。

八月份,我工作的饭店生意不好关了门。没了工作,大把大把的时间充斥而来,不知怎么挥霍。

我突然想去之前的城市看看,走走。当我有这个想法的第二天中午,我已经站在了奶茶店的门口。可是奶茶店没有播放爵士乐,已经关了门。我去问煎包店的老板,他告诉我说:

“陈店长啊?好像是去找他老婆去了,应该说是他前妻。陈店长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从一个小工爬到了公司的副总,是个成功人士。只可惜,事业成功,业务太繁忙,没时间陪老婆,老婆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婚。据听说,他老婆之前就开的奶茶店,他老婆离开后,没多久,他就辞了工作,到这里开了间奶茶店。三天前,好像二人又有了联系,姓陈的二话不说就直接订了机票。”

我笑着说:“那要祝他好运喽。”

说完,我穿过马路,开始上楼。楼梯没有任何变化,不锈钢的扶手,白灰色的瓷砖,墙壁上有一方暖暖的太阳照着——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看上去又都不一样了起来。

五楼很快就到了,我拿出串着咖啡猫的钥匙,打开门,我以为里面会是一间空房子,可出乎意料的是,里面传出了音乐声,是陈奕迅的那首《好久不见》。

“我来到

“你的城市

走过你来时的路......”

我很奇怪现在是谁,住在这个房间,走到卧室里面,并无一人,桌上有半杯橙汁,和一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封面上除了书名,是三朵不知名的美丽的花,花下面有一滴,不知是花上洒下的露珠,还是鲜血。我下意识的把书翻开来看,书里却有两张火车票,一张是六月七号到我那座城市,另一张是六月八号从那座城市到这个城市,持票人的名字是陈淑琴;此外书里还夹了一张纸,上面写的是我在那个城市的地址还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打开衣柜看了下,我的衣服依然好好的挂在里面,只是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女孩的衣服,还有一些小巧的发夹。我正呆呆看着这些衣服和发夹的时候,听到了门开的声音,我转身看去,是阿琴。

阿琴依然扎个马尾辫,却穿着我去年的迷彩服外套,左手提着一大袋的零食,抬头后看到我,吓的往后退了小半步,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惊讶又激动的问我:“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我 ,回来看看啊。”

“回来看看?”

“是啊。——现在,——你住这里啊?”

“是啊,我住这里。”

她说完,慌忙将钥匙塞进我旧外套的口袋里,可是我已经看到了,那个流氓兔。

我说:“住这里也好,空房子旧的快。”

她没回答,走进房间里来,把零食丢到一边,然后对我说:“你坐一会,我去给你倒杯橙汁啊。”说完去开冰箱。

我说:“不用了,我已经不爱喝橙汁了。我先走了,拜拜。”

她一愣,“现在就走吗?”

“是啊,要不然还留在这里啊?”

“哦,那好吧。拜拜。”

“嗯,拜拜。”

她又重复一遍:“拜拜——”

我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好久不见》已经唱完,下一首歌依然是陈奕迅:

“我从来不说话

因为我害怕

没有人回答

我从来不挣扎......”

关上门,歌声便消失了。楼梯里静悄悄的,我慢慢的向下走,透过窗户的一方暖暖阳光刚好照到我身上,还未下到四楼,又听到开门的声音,和音乐声。

抬头看去,阿雅满脸通红的大声喊着:

“喂!——不喝橙汁,喝杯纯牛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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