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总有几天的中午时间很紧张。11：00去接晨晨，11:10——12:10上课，12:10——12:30打饭、吃饭，12：30——13:30午读，13:30送他上学。小小的他中午在办公室自己吃饭、自己写作业、自己和自己玩。自己玩的话，要么他叠纸，要么画一些和我手拉手的卡通图像，配以文字“妈妈，我爱你”或者“妈妈，你辛苦了”，要么给我倒倒垃圾，打扫打扫桌面。
下午放学接到他，又回到学校开了一个小时会，回家，坐在电车上。
"妈妈，"软软糯糯的他在背后搂抱着我，晃着悬空的小腿，贴着我的后背瓮声瓮气开口说，"我今天中午给校长信箱里投了三封信。"
啥啥啥啥？！我下意识捏紧车闸，他能感觉到我的后背突然绷直，就像上周发现他把电脑碰倒在地上那样。以为裹挟在棉衣里，飘在风中的童言童语我没有听清楚，赶紧再追问一句：
“你说什么？你给校长信箱里投了信？！”
我惊得一脸懵，想扭头看看他的脸，确认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从来没想到中午无聊的他会对办公室外面墙壁上，高他七八十厘米的红色校长信箱感兴趣！写信尚且使我出乎意料，并且竟然一投就是三封信起步！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个分贝。
他的小脑瓜在我后背啄米似地点头，羽绒服摩擦出窸窸窣窣的雪声，我能感觉到他不后悔他的做法，对此很肯定，很坚定不移。
不过信箱里一般都是匿名信，也没事，毕竟他才二年级也写不出啥出格的事。稳稳情绪再问他：
“你写的啥？”
“第一张写的是给我哥哥的班级换个吃饭时间，我哥是朱阳帅，我是张梓晨，我妈是朱-敏-瑞——！”
报三个人名时，声音铿锵有力，节奏以及停顿掷地有声，吐字清晰，越说越激昂，说到我的名字时，声音达到了极点，充满了自豪和信任，像是占领了某个高地的小士兵，他说完，我感觉他的最后一个音在空气中震动。
二秒钟的寂静从刹车柄爬上脊梁，连呼啸的北风都屏住呼吸，柏油路上的车流突然化作默片。我紧紧捏住刹车，大脑放空，眼睛目视前方，心情犹如过山车，先让我缓缓。
因学校食堂所能容纳的人数有限，学校十几个班级分为不同批次吃饭，第二批次要比第一批次晚二十分钟吃饭，上个学期哥哥所在的班级是第二批次，所以这个学期应该换到第一批次，前几天晚上吃饭在饭桌上他哥哥提到了这个事，这小家伙当时没说话，今儿就直接行动了。
更关键的是这三个名字把我震得一愣一愣的，像三枚图钉，把我的惊讶钉在校长邮箱上。我以为是匿名信，没想到这小家伙硬是要自报家门，报你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报我名字干嘛呀？
再稳稳情绪后：“你咋把名字都写上了？”
“不然校长咋知道我哥是谁，咋给我哥班级换时间？”
嗯——，倒也是。
“并且我不写你的名字，我第二张纸条也没法写”，容不得我半分思考，立刻、马上、现在就要知道第二张的内容！
“第二张纸条写的啥？”
“给我妈妈涨工资！”说完他搂抱着我腰的小手更紧了，头再次拱拱，往我的棉衣里埋。
“那么多老师，就给你妈涨工资？你这家伙想得也太美了”
“因为你太忙了。”声音不似第一次的高昂，没了激情，甚至有些发颤和委屈。
我的忙成了他现在最大的困扰了。
一直希望我陪他打羽毛球，未果。
希望放学后能在小卖铺前停留一会看看几毛钱的糖果，未果。
希望晚上能耐心哄他睡着我再出去，未果。
此刻他搂着我的力道，与那日在超市里攥着我衣角的指节重叠。之前他八岁生日恰逢元旦，带他出去买礼物，他只想去两元店买两元的玩具，在我“威胁”下，要了35元一盒的玩具，晚上超市节日打折，玩具区被很多人抢购后已剩不多，我觉得也很划算，好在还有一个他喜欢的玩具冰箱。
可是他往前一看要七八十块，就说不要了。
我说现在买很划算，很多人都在买。
他犹犹豫豫，又看了看，又跑着看看其他玩具的标签，它们更贵。
我说买吧。
突然他就搂着我腰，在超市开始哭，小声哭，继而放声哭。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一天忙成啥了，挣个钱多不容易，每天放学接到我还得赶紧去上课”
他边哭边说，我的眼泪也模糊了货架间的灯光。
可是宝贝，你还不懂得工资条是成年人的贪吃蛇游戏，而你才是妈妈最了不起的永久产权。
“嗯，那我努努力，抓紧时间涨工资。那你第三张纸条写是什么”
“希望食堂的饭菜能好吃点。”
他很不喜欢食堂的饭菜，甚至曾一度劝我辞职，然后到他的学校去任教。他天天中午来学校，是因为他知道他在我就会带他出去一起吃饭，不然我肯定是去食堂吃饭。夸张幼稚的想法让我明白所谓人间值得，不过是孩童用沾着橡皮屑和铅笔墨的黑乎乎指头，在你掌心画下整个宇宙的经纬。
“那我们祈祷校长爷爷早日实现你的愿望吧。”
路灯渐次亮起，橘黄色的灯光里恍若看到下午那个小孩盯着邮箱看了半天后，进办公室笨拙地搬出凳子，踩上去，小心地一封接一封地投掷，不用期待回信，不用等待佳音，有预谋地搬回凳子已完成所有故事的闭环。那闪烁的不是路灯，不是车灯，不是泪花，是金子般的童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