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名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不是这一次......”

“不是这一次......”

亚历山大能听见自己的心底的乞求,他的身体在水泥地面上毫无规律地抽动,口水从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脖子。望着发黄的墙壁,他的精神正在遭受一阵一阵的刺痛。左侧连接肩膀的机械义肢完全失去了作用,像断电一样黏着地板无法动弹。

“再给我一天......无论如何......”

心跳加速带来的恐慌感在即将不可遏制的那一刹那消退下去,痛苦慢慢缓解,紧绷的身体也随即瘫倒在地上,机械臂义肘上的红灯“叮”的一声变成了绿色,他试着把意识传到左手拇指指尖,用它轻轻碰触自己的中指。

“我赢了。”亚历山大缓缓开口,在痉挛之后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和颤抖,响度也出奇的大,“又是新的一天。”

冰冷的地面并不舒服,趴在地上休息了十几分钟后,亚历山大支撑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扶着桌子,他走到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一大袋科洛林斯,取出一小包,又倒了一小撮在手背,让最后一丝疼痛被突如其来的释放感消解。他把其余的部分重新密封完全,抓起一件牛仔外套走出了房门。在他走到楼下的街边准备启动悬浮摩托的时候,吉维尔的来电铃声从他手机里传出来。

“找到东西了?”他拿起手机不耐烦地说。

“找着了,亚历山大,医院里正经的好药,”吉维尔在另一头略带歉意地说,“老实说,这趟不顺利,但是总归让我找到了——明天,明天就在老地方,我把东西给你。”

“我现在就得去那里,我手上有一批货要送走,正好有钱还给你。”亚历山大说,“保管好它,别出什么岔子。”

“别担心,亚历山大,”吉维尔回答说,“你还好吗?你的声音有点小。”

“断药半个月什么都会发生,”亚历山大说,“不过没事,它没那么容易干掉我。”

吉维尔还想说下去,但亚历山大一脚跨上摩托的座位,挂断了电话。

亚历山大绕过四个街区骑到“荣誉骑士”的门口,兰博默默地等在那里,他戴着一双暗蓝色的墨镜,用手往下移了移,头向里面点了一下。亚历山大下车跟着他走到店内,穿过中央舞厅进到一个小侧间,路过走廊时,他看见玛莎穿着短裙经过他的身边。

“玛莎?”他小声叫了一句。

女人回过头和他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玛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说了什么,但兰博在前面拉了他一下,他什么也没听见。

房间里,兰开斯特坐在长椅上歪着眼睛盯着他,他的腿和脚粗鲁地摆在玻璃桌子上。兰开斯特有一双老鼠一样的细细的眼睛,他乐于久久地,猥琐地盯着面前的人,直到对方感受到不适之后逐渐加深的畏惧。亚历山大把科洛林斯放在他面前,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在缭绕的烟雾中清醒起来。

“货到了,”他淡淡地说,“昨天到的,从城外带进来不容易,那群条子最近越来越不好避开。”

“很好,我们这里还没有完全断货,”兰开斯特用刀划开一包,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没问题,这里的家伙就喜欢这个。”

兰博走到兰开斯特面前把袋子接过来,放在他身边的包里,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黑包,放到亚历山大手上。

“这是你的,”兰开斯特懒懒地说,把右脚放在了左脚上,“没你什么事了。”

亚历山大自觉地走出房间,小心带上了房门,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提着包往外走去。走过大厅,他看见玛莎坐在舞厅边缘凸起的平台上,眼睛扫到了准备离开的自己。

“很久没来了,”玛莎看着亚历山大走到身旁,随意地说,“听着,我最近缺人跳舞。”

亚历山大停下来看着玛莎,握紧了手上的东西,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麻木的疲惫,亚历山大笑了笑。

“不会有人让你闲下来的,玛莎。”

“是啊,可是那完全不是跳舞,那不过是找机会搂住我的腰靠近我的身体罢了。”玛莎说道,“为什么不多待一会,亚历山大?”

“不是时候,玛莎,”亚历山大轻柔地说,“你知道,如果我有空的话,我会的。”

“那就走吧,别在我面前晃悠。”玛莎甩了甩手,站起身往舞厅中间走,亚历山大看着她拍着一个男人的肩膀,不禁移开了目光。大厅上方楼梯上的主持人在大声喊叫,他背后的红蓝色霓虹灯光撒在亚历山大脸上,他又眨了眨眼睛。


.


吉维尔蜷缩在大厅的角落里,眼睛精明地四处张望,亚历山大从他的侧面悄悄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呀!”吉维尔惊恐地转过头,随后又松了口气,“亚历山大,我根本没看到你。”

“吉维尔,我一直觉得没让你掺和我的生意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亚历山大说,“你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

“至少我还能做这个,”吉维尔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塑料瓶塞到亚历山大手里,“这是最大的量,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再联系你。”

“至少还能坚持一个月左右,”亚历山大轻轻甩动瓶身,接着把右手拿着的袋子递了过去,“要数吗?”

吉维尔咯咯笑了起来,他一把接过袋子,转身离开,亚历山大看见两个男人的肩膀挡住了他的身体,而他们分开后,吉维尔已经消失了。

亚历山大把瓶子放在裤袋里,从中间穿过跳舞的人群,玛莎一个人坐在右边的吧台上喝着酒,亚历山大停下来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走到她身边。

“一个人喝酒?”亚历山大靠着桌台说,他的眼睛在对面的柜子上扫动。

“一个年轻人请的,”玛莎也没有看着他,“现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亚历山大轻笑了一声。

“坐吧,如果你今天有空的话,”玛莎拿起酒杯把剩下的液体全倒进了嘴里。

“也许我还能请你一遍。”亚历山大调整好椅子的高度,坐在玛莎一旁。

“多谢。”玛莎打起精神说。

“两杯柠檬汽水。”亚历山大喊道,玛莎看了他一眼。

“你是小孩吗?”

“我得安安稳稳地回去。”亚历山大回答说,“再说,请你喝汽水的男士也不常见。”

服务员把饮料放在他们面前,亚历山大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玛莎安静地看着他,用吸管喝了一小口。

“想跳舞吗?”亚历山大打了一个嗝,“玛莎小姐,我今天还算有点时间。”

玛莎没有回答他,又吸了一口汽水。

“如果我拒绝呢?”

“你不能拒绝我,玛莎小姐,”亚历山大站起身,“这就是爱的力量。”

“你让我嘴里变苦了,亚历山大,”玛莎也站起来,“最好跳舞的时候你能够闭嘴。”

舞厅上的人并不算很多,大部分客人还在周围比较清醒地走动,悬浮楼梯上也空空如也,亚历山大搂着玛莎,灵活地在平台上游动,玛莎的身体似乎并没有用劲,但是却舒适地贴合着他每一步的移动,他盯着玛莎忽明忽暗的脸,仿佛在看一个知道秘密却依然精彩的魔术。

“我每次都觉得你的机械臂很冷。”玛莎说。

“是吗,我可以让它暖和一点。”亚历山大打开了控温设置,将平均值调整成正常的体温。

“拥有机械的身体是什么感觉?”玛莎问道,“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天生的血肉的手。”

“它能做更多的事,”亚历山大握住了玛莎的手臂,“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感受,玛莎。”

“我不能理解,”玛莎说,“但我知道这些义肢会伤害你的神经。”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亚历山大说,“但它和我相处得很好,我相信它不想和我决裂。”

“我曾经见过另一个安装义肢的客人,他的两只脚都是机械做的,”玛莎的声音有些不稳,“他告诉我,当年那些偷偷私下操作的安装者受不到法律的保护,他们没法定期检查,只能靠特效药解决问题。”

“是啊,他们被抛弃了,”亚历山大浅浅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过至少还有药可以用。”

玛莎摇了摇头,亚历山大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她又开了口。

“他死了,有一天。”玛莎向亚历山大的胸前靠近了一点,“就在这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就在这个地方。”

玛莎抬起头等着亚历山大的回复,可亚历山大什么也没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与愤怒卡在他的喉咙,最后被他用沉默咽了下去。玛莎继续直视着亚历山大的眼睛,而他撇开了目光。

“我知道,对不起,”玛莎顿了一下,小声地说,“我们没到那个程度。”

亚历山大依然没有回应。

主持人左摇右摆地走到楼梯上,拿起麦克风开始说话,背景音乐的声音变大了,亚历山大松开玛莎的手:

“就这样吧,你不能一直陪着我。”

玛莎也停了下来,她用手摸着亚历山大的机械臂,亚历山大能感受到那种轻柔的触感。

“这是一种诅咒吗?”玛莎问了一句,亚历山大感觉她有点口齿不清。

“不,”他顺势把玛莎拥入怀中,玛莎没有抵抗,“这是一种战斗。”

亚历山大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二天,他感觉左臂之前的酸痛感再次传来,似乎要顺着神经流向他的大脑,他拿出瓶子,倒了四粒药片在手心,就着自来水吞了下去。糟糕的感觉慢慢停下来,亚历山大无力地靠着墙壁,他好像看见四个天使在眼前飞过。


.


兰博开始敲房门时,亚历山大正刚刚从一场寒冷的梦里醒来,他似乎看见叔叔的尸体平躺在自己床边的地板上,幽灵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和十多年前的场景并没有什么区别。亚历山大踮起脚走到门边,右手握着一把匕首。兰博在门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亚历山大打开了门。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亚历山大看着兰博走进房间,坦然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

“老大想找到你,自然有老大的办法,”兰博从裤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放在嘴边,他用手划过烟的右边缘,烟头闪出火光燃烧起来,他又抽出一根递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把匕首放在靠墙的柜子上,接过烟夹在手上点燃。

“你不必这样,”兰博瞥了匕首一眼,“老大对你相当满意。”

“我只对钱满意,”亚历山大说。

“当然,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兰博露出一个脏兮兮的笑容,“你有一双好眼睛,亚历山大。”

“条子的眼睛不比我差。”亚历山大随口说道,他想起那两个在哈密哈儿街区抓住自己的警察,一个戴着眼镜,另一个披头散发。

“我直说吧,现在老大手上有一个大买卖,但是我们的人手并不是很够,”兰博说,“你知道,最近运货越来越难了。”

“什么买卖?”亚历山大直截了当地问。

“一批大货,从朗尼克来的,现在放在我们会所附近的废弃车行里,有人出大价钱把他们运到港口区。”兰博说。

“这可不算简单,就算绕到磁轨外面也得花大把时间。”亚历山大说,“送那么多货到港口去干什么?”

“这可不是你手上的货色,”兰博的左眼眨了三下,摆出一副射击的姿势,“这可是真正的大货。”

“军火?”亚历山大靠近兰博小声说,“你们疯了吗,这种生意都敢做?”

“你猜猜他们出了多少钱?”兰博反问了一句。

“我不在乎,我知道这绝对是个断头买卖。”亚历山大说,“这可不是一两袋科洛林斯的事情,兰博。兰开斯特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

“所以老大让我来找你。”兰博漫不经心地说。

“兰开斯特把我当傻子忽悠,”亚历山大冷笑一声,“你们去监狱里抓几个死刑犯帮你们运吧,我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兰博站起身,走到亚历山大面前,他嘴里呼出的烟像面罩一样盖住亚历山大的脸,亚历山大咳了一声。

“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多久,半机械人?”兰博说,“一个月?一年?没有检查,你的药品会在痉挛之前杀了你。”

亚历山大感觉他的话插在自己心里,他静静地看着兰博。

“这些军火送到港口区,老板可是哈布斯堡工会,亚历山大,你要感谢老大给你的机会,把你录进工会的定期检查系统里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兰博凑近亚历山大的耳朵说,“想想吧,何况还有一大笔钱。”

亚历山大过了很久没有说话,直到兰博厌烦地把最后的烟屁股在墙上按灭时,他才开了口:

“你们准备出多少人做这件事?”

“大概会有七八个人来运那些东西,亚历山大。”兰博说,“四辆车差不多也够了。”

“我要考虑一下。”亚历山大回答。

“随你的便。”兰博又坐回了床上,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

“我需要一点时间,兰博。”亚历山大加重声音又说了一遍。

“可以,请吧。”兰博用手挠了挠后背。

“你很喜欢坐在别人家的床上是吗?”等了十几秒后,亚历山大用机械臂把烧了一半的烟揉成了一团,“兰博?”

兰博看着亚历山大笑了笑,起身走到门边,然后转身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亚历山大想冲到他面前,可兰博已经瞄准了亚历山大的脑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万能的,亚历山大,”兰博说,“你的床很烂,也不干净。”

“你需要我今天就给你答案吗?”亚历山大说,他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不是今天,是现在,”兰博说,“我不明白,这种好事为什么还需要犹豫,你现在的情况已经足够麻烦了。”

“这些军火什么时候送?”亚历山大说。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兰博说,“我只需要一个答案,我不需要问题。”

亚历山大的牙齿咬在一起,他凝视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他似乎看见了里面的一团花火,在顷刻间就可以穿透他的脑袋。

“我会去的。”亚历山大说,“如果报酬和你说的一样。”

“这你不必担心,老大向来不会欺骗他欣赏的人。”兰博说,“很好,亚历山大,你做了一个极其正确的决定。”

“请回吧,兰博,我不喜欢被人拿枪指着。”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

“别在意,我也不想杀人。”兰博大笑了一声,“相信我,你会感谢我的。”

兰博倒退着走到门外,顺手关上了门,亚历山大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他走回床边拍了几下兰博坐过的地方,一只蟑螂从垫子上钻了出来。


.


“这是你第一次到楼上来吧,”玛莎紧紧靠着他,“对不对?”

亚历山大斜斜地坐在床头,他的眼睛扫过玛莎淡黄色的身体,一种枯燥的苦涩在他嘴里化开。

“你经常带男人到这里来吗?”他看着脚下翻了面的床单。

“大部分人不会花太多钱。”玛莎说道,“这里都是穷鬼待的地方,我也是,你也是。”

“你会变老的,玛莎,”亚历山大说,他又扫了一眼玛莎的身体,她修长的双腿慵懒地夹在一起,“当你不年轻的时候,这里会随时把你扔掉。”

“所以呢?”玛莎转过身回答说,“至少现在我不会饿死。”

“我有一笔大生意要做,玛莎,很多钱。”亚历山大说,“我想,这也许能帮到你一些。”

“你想要养我吗,亚历山大?”玛莎说,亚历山大听出了她的语气里掩藏的不悦。

“我只是希望你能换一个工作,”亚历山大说,“这里是不长久的。”

“用你的钱?你太自以为是了。”玛莎说,“这是我的生活,我要做什么我自然会做。”

“当然,我知道,”亚历山大略带歉意地说,“我没有恶意。”

玛莎没有回答他,她直起身子走到床边穿上了衣服。

“你应该多考虑考虑你自己,”玛莎说道,“你的处境比我要危险多了。”

“一切都会解决的,玛莎,等我做完这一单之后。”亚历山大说。

玛莎抬起头用轻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我可不希望你也在这里死去,”玛莎说,“尤其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你可以再去找一个男人,这对你来说算不上难事,”亚历山大也笑了一下,他放缓语气,望着白色的墙壁出神,接着轻轻地说:

“终有一天,我的身体迷失在你的时间里。”

“太突兀了,亚历山大。但是我听过这句话,”玛莎看见亚历山大挑了一下眉毛,“很巧,前天一个客人在跳舞时也说过。”

“那他也算是个诗人了。”亚历山大说,“这是加西亚·安德鲁的诗句。”

“很难想象这能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玛莎说。

“并不奇怪,玛莎,诗人不过是另一个品种的流氓,诗句是他们独有的脏话。”亚历山大耸耸肩,“当然了,这也是安德鲁说的。”

“你从哪里看到的,亚历山大?”玛莎问。

“我叔叔留给我的诗集,我小时候他会天天读给我听。”亚历山大说,“他爱文学爱得要命。”

“他是一个作家吗?”

“他就是个普通的工人罢了。”亚历山大想起叔叔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身体,“还倒霉透顶。”

玛莎低下头往自己大腿上重重一拍,打死了一只正在吸血的蚊子。

“那个客人还给我读了一首诗,我记住了一点,”玛莎说,“你想听一听吗?”

亚历山大向玛莎的位置移了一点,玛莎轻轻而温柔地开了口。

我们在夕阳里挖着光

鸽子飞到手心

是的

你能看见我们后背的伤口

那里面是会出现天使的

看吧

看吧

看到橙色流云线之外

普罗米修斯的火

它降临在悲哀的城市中

如同天国降临在幸福的土地

“原谅我,他说了很多,我的记性并不好。”玛莎清了清嗓子。

“你记住了最美的部分。”亚历山大说,“我从没想过我能在‘荣誉骑士’里听见《天国之名》的第三节。”

“告诉我,亚历山大,你的那个生意,”玛莎望着亚历山大的眼睛,亚历山大感觉自己的心有些站不稳,“它能救你,还是能杀掉你?”

“如果它杀不掉我,它就能救我。”亚历山大也走下床穿好了衣服,“走吧,玛莎,我们还能跳一会。”

亚历山大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位置,他感觉玛莎有些累,她似乎把自己的重量全部交给了亚历山大,有时候即使头发遮住了脸她也不去拨开,亚历山大用力往玛莎脸上吹了一口气,玛莎叫起来,她的头发在空气里沉重地飘着。他们在舞厅里待了半个小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亚历山大放下玛莎的手,玛莎的脸庞背着光看不见任何表情。

“吻我。”玛莎说。

“什么?”

“吻我,现在。”玛莎的声音黏了一些。

亚历山大把玛莎的脸抬起来,慢慢贴近她的嘴唇,他能感到玛莎冷冰冰的皮肤触感在他的脸上蔓延。他和玛莎都没有用力,他们的身体浅浅地抱着,一如他们寡淡地亲吻。然而,亚历山大奇怪地感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没有这样紧密过,就像两个距离恰到好处的粒子——它们并没有重合在一起,可是就连死亡也没办法分开。


.


亚历山大开着轻型货车熟练地在下城的边缘区域移动,后面跟着三辆重型货车。这里除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在墙边挖开的小洞外没有什么居民,庞大的支撑柱周围散发出微弱的光线,偶尔扫过他们的车身,在对面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影子。这里向来是哈布斯堡内部走私的主要通道之一,不仅走私者知道,警察也知道——因此通常来说,不会有什么警察主动在这里巡逻。

“亚历山大,怎么样?”车载通讯里响起兰博的声音。

“还不错,已经走了四分之一了,”亚历山大回答说,“车载磁芯很好用,兰博,你从哪里搞到的?”

“再快一点,亚历山大,”兰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等走过博斯普鲁斯大桥再和我联系。”

“你确定工会的人会在大桥另一边等我们?”亚历山大问。

“这是他们的货,他们比我们要着急。”兰博说,“过了桥,工会会护送你们到港口,条子管不到那边的事情。”

兰博结束了通讯,亚历山大把连接点移到后面的车上。

“有什么情况吗?”亚历山大说。

“没有,先生,一切都好。”

“后面呢?”

“没有人跟踪我们,先生,您可以相信我们的能力。”

亚历山大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断开了连接。

“你们甚至都不是兰开斯特的人。”亚历山大自言自语地说,“我能相信你们什么?”

车队从两座大型供能塔底部钻到镂空走廊里,避开了正面过桥的大道,亚历山大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调整着货车的速度和方向,那些菱形的黑色金属框架被他一个一个的穿过。又在远处重新生长出来,他看了看身后的几辆货车,它们也同样在这个迷宫般的建筑网络里谨慎地前进。亚历山大盯着前方随夜幕延伸的黑暗,直到一束白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各位,我们要到了。”亚历山大轻松地笑笑,“我看见大桥上的光了。”

博斯普鲁斯大桥曾经是哈布斯堡的重要交通枢纽,但是对于现在而言,更多只是作为一种过去的景观存在了。有趣的是,曾经车水马龙的主干路变成了遍布磁吸点的临时停车处,两边则是宽阔的人行道。亚历山大并不想通过大桥,他绕到东边的另一处小缝隙前,试图直接秘密地进入港口区。

“先生,先生,3号有状况。”车载通讯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什么?”

“霍芬姆尔的车尾撞到出口的栏杆上了,货没有事,但是磁芯出了点问题。”

“还能用吗?”亚历山大问,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现在还能,但是......”

“先生,3号的磁芯破了,它的定向场正在衰减。”另一个声音说道,亚历山大听出这是霍芬姆尔本人的声音。

“还能坚持多久?”

“五分钟都不到,先生,我们得赶紧回到磁轨上去。”

“走吧,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亚历山大说,“祝我们好运。”

亚历山大带着车队调转车头,回到大桥前的十字路口处混着车流进入了轨道,他通过后视镜看见3号车在不停地抖动。

“关掉磁芯,霍芬姆尔,你的车在晃。”亚历山大说,“一个失误不是用另一个失误来弥补的。”

兰博又打来了通讯,激烈的摇滚铃声让亚历山大有些焦躁。

“兰博,什么事?”他说。

“你还没有到吗?”兰博说,“我问你,你有没有过桥?”

“出了点状况,兰博,霍芬姆尔的磁芯坏了。”亚历山大说,“我们马上到桥头了。”

“你们在桥上?你们不应该绕过大桥吗?”兰博大声说。

“霍芬姆尔的磁芯破了,兰博,”亚历山大说,“他的车坚持不了。”

“那就别管了,你不能从桥头走!”兰博说,“我们的消息泄露了,警察在桥上盯着,你现在立马离开大桥,越远越好!”

亚历山大仿佛听见了警笛声,他猛地一转,货车从向前挪动的车流中飞了出来,后面两辆货车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磁轨。亚历山大想联系霍芬姆尔,但通讯一连接就被立马挂断了。

“该死。”亚历山大骂了一句,桥头的探照灯照在他的车身,光线由白色变成了红色,在远处有两辆警车从大桥顶部向他的方向驶来。他将货车的速度加到最大,直直地往桥对面冲,然而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他的车身一阵扰动,连人带车开始直线下坠,他立即松开方向盘和油门,磁芯重新产生作用,货车稳定下来。他想联络兰博,可同样无人接听。

“立即停车,立即停车,停止一切行动,车辆从现在开始由警方控制。”车载通讯强制连接了警车,亚历山大把身体靠在座位上,他的左臂传来一阵酸痛。


.


玛莎拿着一杯柠檬汽水坐在吧台边,男人走到她后背拍了拍她,她微微抿了一口,回过头露出一副程序式的笑容。

“好久不见。”玛莎说。

“最近太忙了,玛莎小姐,”男人说,“但我还记得你。”

“想跳舞吗,诗人先生?”玛莎说,“被人记得总是一件好事。”

“小姐,你很聪明,我不记得和你说过我的爱好,”男人说,“不过其实我只是个机械工而已。”

“你在港口工作吗?”玛莎问了一句。

男人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博斯普鲁斯大桥的爆炸是怎么回事?”玛莎接着问,她站起身靠近了男人。

“我不知道,也许就和新闻里一样,一群走私犯被抓了之后把易爆的货物给搞炸了吧。”男人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这种东西运到港口来,得亏在桥上出了事,不然到港口就麻烦了。”

玛莎用牙齿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你问这个干什么?”男人问。

“没什么,帮朋友问的。”玛莎说,“来跳舞吧,诗人先生。”

“我倒不讨厌这个称号。”男人和玛莎一起走到中央平台的边缘处,玛莎轻轻搂住他的身体,身体随着音乐摆动起来。

“你今天很主动啊,”男人说,“我有点跟不上你了。”

“你还能再读一首诗吗?”玛莎说,“比如加西亚·安德鲁的。”

玛莎听见男人略带惊奇的笑声,他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玛莎感觉自己好像一丝不挂一样。

“当然可以,你想听什么?”男人说。

“《天国之名》。”玛莎说,她感觉这四个字已经忍不住要从嘴里跳出来。

“我上次读的就是这首诗,玛莎小姐,”男人说,“你想让我再读一遍吗?”

“再让我听一遍吧,诗人先生,”玛莎说,“再让我听一遍。”

男人挤了挤眼睛,停了一会,微笑着说:“乐意效劳,小姐。”

玛莎的身体完全松弛下来,她依附在男人的身体上移动,离得越近,那些句子就会越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她不知道自己的舞步依照着的是音乐,还是诗句。

我们在镜子里等着上帝

祂被叛徒捧着

手掌

监狱

放了祂

我们说

一切荒谬都有终结的时刻

.

我们在乌鸦的头顶唱着牧歌

魔鬼打着骨伞从一旁经过

我们多想

跪倒在他脚下

让污水变成河流

让烂叶变成新芽

试炼结束吧

十字架已经崩塌了

.

我们在夕阳里挖着光

鸽子飞到手心

是的

你能看见我们后背的伤口

那里面是会出现天使的

看吧

看吧

看到橙色流云线之外

普罗米修斯的火

它降临在悲哀的城市中

如同天国降临在幸福的土地

.

我们在泥土里找着花朵

鲜血顺着我们头颅滴落

红色的养料啊

请你滋养出纯洁来

给一个孩子

他是我们的孩子

他是明天的孩子

于是我们甘愿消亡

因为他说

山风吹起我们的骨灰时

我们比一切的一切还要绚烂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