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远房亲戚,如果简单按血缘关系来定的话,他应是离我最近的。
但是相反,他于我而言真的很远。远到五岁左右的整个童年,对他都只是个模糊的印象。我清晰可以辨认出小姨的容貌,可以记得幼儿园老师的模样,甚至可以记得每天卖早点的阿姨,但我记不清他的脸庞。
直到五岁半一个在我看来很平凡的下午,他闯进我的世界,对他的印象才开始清晰。那天他一个人敲开了我家的门,端正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像一个客人。紧接着小姨眼眶红红的把我要了很多天的洋娃娃塞给我,正当我为了新到的礼物雀跃时,他突然让我到他的身旁去。
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宁宁,跟爸爸走,去 别的地方好不好?”
我自然是听不懂其中深意的,我还在仔细欣赏着洋娃娃,不走心应道:“去哪啊?”
妈妈又温柔唤我:“宁宁,你过来妈妈有话对你说。”
这时我才发觉出不对劲,我马上把步子挪到妈妈那边,然后依偎在她身上,问:“咋啦妈妈?”
“今天爸爸把你带走,以后你跟着爸爸过......”她已然说不下去,哽咽道。
我终于明白了他今天来的目的,我马上陷入一种离开妈妈和小姨的恐慌中。我立马直起身来,然后飞快的从客厅逃到卧室,又把门反锁住。我在屋里是怎样哭闹又喊了些什么给门外的人听,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我很潇洒的又把门打开,然后把小姨给我的洋娃娃扔出客厅,又立马锁上门,继续哭闹。
孩子终究是孩子,接下来发生的自然还是我被他带走。我从石家庄到了太原。
而对我来说更恐怖的事情是他为了我的良好教育,花了很多钱让我去从幼儿园就寄宿的贵族学校。我瞬间从家中宝到异乡孤,日夜做梦想要回到之前那个在暖光下有妈妈给做的热菜,有小姨陪我看动画片的家。
但不论我怎么向窗外望,再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回家,即便是学校放假,我回的也只是一间房,再也不会是家。他很忙,即使我在的时候也很忙,即使我放假的依然在忙。我回得住处大多时候空无一人,我只好跟电视为伴。有时他忙到忘记给我做饭,我就饿着肚子用睡觉打发难熬的时间。
他的教育理念也是别具一格,如果教育孩子也分阶段,对我绝对是他新手时期的不成熟教育。他会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带我去看活杀鸡,而我只会躲在他的身后瞄那只不停哀嚎着、扑腾翅膀的鸡。他会跟我一起看恐怖片,但依然会让五岁多的我晚上自己睡觉。结果从那以后我就格外害怕灵异,整个初高中基本是看一个恐怖点的东西怕一个星期,烦的让妈妈从哄我到训我。
他对我要求很多也很高,最关键的是他希望我能跟他一样勇敢。
当时妈妈来太原看望时我,受不住每次我央求她带我走,一遍遍解释给我听缘由。她说法官本是将我判给爸爸的,但是先让妈妈带了我几年,现在他再把我要回去……
我大概明白意思,但我不会理解初衷,我只会用当时我稚嫩的认知来了解这些事。我只知道他将我从之前的幸福生活拉出来。于是我开始发狂的恨起他。恨到从太原又回到石家庄,恨到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去说长大不会管他的胡话,恨了我所有简单划分我对这个世界情感的岁月。
直到妈妈给的那个家不再仅有女性,有了继父,有了姐姐。而我可能因为父母离异时很小,所以对新组建的家庭毫无芥蒂。相反我认为我终于拥有的一个与别人无异的家。我在这个美满的家庭慢慢成长,也在渐渐忘记小时候在太原的痛苦。我不在恨他,却也很少想起他。
接着我上了初中,他每年会在我生日左右来看我。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每次来看我的车都不同,也从来没说过生活不顺,还每次带着我去吃贵的西餐。有一年生日他带我吃饭,在饭桌上他向往年一样让我说说近况,随着聊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我们把话题从我转向他。而也在豆蔻年华的我听到他谈及爱情。提起这个他像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他点燃一支烟吐了层雾道:“我就喜欢类似一见钟情那样的爱情,这才纯真,美好。。”
“可是这很天真啊,不靠谱呢。“我只能用我看的言情小说的经验来为分析他的观点。
他嘿嘿一笑”我就是这么天真。“
于是我也随意起来,竟也开始无所顾忌。委婉的说我对他的看法:“那好吧,你看果然是男人重事业女人重家庭。你还要四处奔波,找寻爱情。而妈妈就天天忙碌在茶米油盐中,为我的生活付出……”
他一直保持的微笑马上消失,本要弹烟灰的手突然狠狠的将烟摁进烟灰缸。“是谁教你说这些的?”他焦急道。
“没人啊,我自己觉得……”我也不敢大声说话。
“宁宁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你这样下去不行,我一直在想办法要回你的抚养权,你别再这样想……”他一脸让当时的我看不懂的表情。
现在回想,我依然不知道用什么来确切形容他当时的表情,我只能很抽象的说。
他很受伤。
也许是听出他与妈妈在我心中的差别,也许是因为我从不理解他对我也是有付出,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终其根本,因为他爱我。
又过了几年,我上了高中。而他在多年在感情上起起伏伏中终于找到了归宿,又成了家。说实话当时我很好奇,毕竟无论是之前妈妈这样才貌双全,活泼小巧的女人还是后来与他在一起的一个大方得体,宛如牡丹的阿姨,都未曾收服的他,最后被谁征服了?
于是高中一次生日我去北京找他(当时他已经住在北京),见到了继母。当时过了没多久就明白了缘由,其实继母也并不是一个多么出众的人,但她比较强势,说话也直接,谈吐间有些王熙凤的味道,但心眼并不坏。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继母这般的女人还真是抓的住他这样像风一般的性格。
继母倒也热情,一直绕着我问东问西的。说完了我又说他:”宁宁,你可千万别学你爸,总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也么多少甜头。你看他折腾了这么些年在北京,还不是买不起房。他就愿意累,明明能推的事情也不推,天天早起晚归,就愿意晚上七点回家睡会凌晨又走了,一天到晚的穷折腾……”
我含含糊糊的应道,心里有种却说不出的滋味。原来他并不是每天开豪车,顿顿吃西餐的,我想着这些年他设法在各种大城市生存,从邯郸到石家庄,再去太原、天津、北京。最近又准备带着妻小去深圳……
那次送我回去他没有开什么车,而是打的出租车,车上他装作不经意的问起我:“还没有男朋友吧?“面对长辈,我自然只敢说没有。他放心道:”对,现在念书的年纪爱情没有价值的,其实中国人爱情几乎就是亲情,就算先开始有爱情最终也是亲情了……。“
我望着车窗外不再吭声,看着北京似乎也没有春季原有的活泼,人群熙熙攘攘全都一本正经的走着,首都讲究的禄化放佛也只是个背景,为了成为人上人大家都无暇欣赏。
我突然忆起几年前,他对我说的“一见钟情“爱情观。想着这几年他又遇见多少人,经历了多少事。顿时明白里最后征服他使他安定的也许不仅是继母。
我瞬间心里如同被浸了醋一般酸痛。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我从高中毕业即将进入大学。在这个暑假,一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疯狂的火遍中国。大家把所有眼前的不如意当作苟且,把美好和理想当作诗和远方。
而他在这个暑假从远方赶来为我道贺。因为他这几年已在深圳,所以见面并不像以前在北京方便,应该有两年多没见他。他再没像从前活力满满,而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依然坐在我的对面,点完菜后燃起一根烟。他黑眼圈比以前显了些许,头发也乱,偶尔冒出几根白丝。
因为我长高了吗,他不再像记忆中那么高大。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英俊,意气风发地开着车看我。
要上大学的我主动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情让他放心,他也满意道说我真的长大懂事了。因为曾经去邯郸看望过亲奶奶,发现她坐上了轮椅,于是询问他。而他突然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道:
“奶奶腿脚越来越不好了,爷爷也老年痴呆。你什么时候空闲再去看看她,虽然你从小离奶奶远,但你来她高兴。“
“嗯嗯,我知道啦。奶奶怎么了?得了什么病?”我问道。
“去年检查时,发现大腿那边长了个瘤子……”他此时点燃一根烟,重重的呼出一团烟雾。
我想起妈妈将得病的姥姥从邯郸接到石家庄,好一点的医疗条件让姥姥多在这个世界呆了几年的事。于是我急忙说:“你可以把奶奶接到深圳啊,邯郸和深圳的治疗绝对不一样。“
“我没钱啊。“他在笑,自嘲或是想尽量说的轻松些
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曾几何时,他跟我描绘他在金融业终将成富翁的梦、他会开着车带着我看他盘下来的饭店、他威风的跟饭店的人讲如何营业。他像是浑身有使不完劲奉献给他想要完成的大事业。
他从来不会跟我说他的难处。
就是这样的爸爸,如今坐在我的对面,无奈的,像是承认了什么一般。对我说:“我没钱啊。”
我不知道他曾经有一个怎样的梦,我知道爸爸的梦在慢慢破碎
恰巧服务生上菜,我低下头努力切牛排,不想再抬起头来。
爸,这几年你干了许多事,你做过酒商,开过饭店,在北京开过策划公司,当过股东。你每次见我都会告诉我你新干的事业是多么有趣又多金。就算你有过失,也从不允许我评判,就算你很累,也从不叫嚣,这一次,你为何把头低下了?
后来看出彩中国人,有一个男人年近60,但并不苍老,倒是有几分沧桑的韵味。他留长卷发,扎在肩后。他一上舞台就唱歌,唱了第一句扑通一声跪下吓了评委一跳。全场皆暗,只有白色聚光灯下他跪下的身影。当他唱完时已是满脸泪水,周立波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想要完成妻子和儿子的梦想。又问他为什么是为了别人的梦想。他答着哭腔答道:“因为我为了自己追逐了自己的歌唱梦一生,却一直把他们抛于脑后。我想要赎罪,我想要弥补我从未负起的责任。今天在这里我不在仰着头唱歌,我要跪下为他们唱。“
电视机前的我顿时双眼模糊。
我的爸爸年轻时因为妈妈反对他总是四处跑跟妈妈离婚,他因为太忙没时间带我而把我先给妈妈养,又在我依赖妈妈时将我夺回。他在太原让五岁多的我住宿,即使放假也会把我一个人锁在家,总是会忘了给我做饭。那么那么多的责任他都未曾付起。只因为一直在追寻自己成为人上人的梦。
多少夜晚他疲惫回家也无人等候,多少城市留下他奔波的身影。就是这样倔强的他终究一点点被生活征服。如同那个男人一样,最终不再仰起头为世界唱歌,而是跪下为弥补责任而唱。
当我们长大后,自己也成了大人,再不会用父母的要求去评估他们,而是将自己见识的人间冷暖放在父母身上时,定是不在拘泥过失而只有满满心疼的。
淡忘也是一种不孝,愿我浪子回头还不晚。
爸爸你追逐梦想,无论成败,苦是自己熬,孤独是自己受。
爸爸我为你自豪。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真正为诗和远方而放弃太多的人。
我希望在我在追逐梦想的时候可以跟你一样勇敢
我是离你千里之外,盼你安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