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读高启安教授空间里的文章《狐臭禁忌旧事》,良有所感,也到起少年时代有关狐臭的许多记忆,忍不住写了下来,虽乏新意,或可以为续貂之作聊备一哂。
高教授已经介紹过,狐臭在敝乡一直被称为“骨脉”,从字面看,成为渗入骨头里的“脉气”,绝然来自于遗传,就如血液一样,不仅是终身印记,更是祖祖辈辈千年不易的生命符号。说起何人患有狐臭,以前身边的长辈一直是以“骨脉不对”来表述,但凡“不对”,就成为本家族婚姻选择之禁忌,必须严防死守,是所有婚姻关系一票否决的大杀器,碰触不得,逾越不得,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这甚至比其祖上杀过人还要可怕。乡间如果有几个老人在一起头对头切切嚓嚓,貎似机密不可为外人道者,很多情况下就是在议论谁谁谁的“骨脉不对”,且这个“不对”其来有自,他们能非常清楚那些“不对”者的种种原由征候,旁及血缘姻亲,五服九族;不仅如此,方圆百里内外,几乎都有一本路线图,清楚地记载着不对者的名姓源流,族裔走向。当时我虽然年纪尚小,但也对婚姻有了许多朦胧的憧憬,类似的事情听得多了,就有一种担心,及我自己长大成人,万一父母不在,将有谁能够替自己把关,殆乎“一失足成千古恨”,祸延子孙,而恐惶莫名。
而实际上,在选择婚姻的时候,除了其他必要的条件外,父母确实在有关“骨脉”事上,眼睛瞪得比谁都大,嗅觉比任何人都要灵敏,千好万好,骨脉为要。我自己就有过一次切身的体验。那时还在读大学,有一次暑假回乡期间,到某单位找朋友玩,至则不遇。但在朋友单位的院子里看到一位姑娘,向她打听朋友行踪。也就简单几句话,但对该姑娘感觉非常不错,竟放在心上拂之不去。事后写信跟朋友谈及其事,朋友立刻作为一桩大事细详了解并向我父亲做了汇报。并请了“可方”(合适)的人居中介绍,一欲成全,而父亲则从另外的渠道了解到,其人家族有“骨脉”问题,便严词阻止。当时自己是烧红的剃头挑子,甚至准备违抗父命,铤而一试,但立即发现你会因此身陷泥淖,难以拔足,根本行不通。兹事遂没有开始即告结束。
关于狐臭一事,在大人之间交流,基本上都是用“骨脉”对不对来表述,意在含蓄,但在生冷不忌的年轻人那里,如果带点情绪,说起身有是疾的某人,直呼“有臭”,相互攻讦起来,甚至口称“臭板子”、“臭胎子”,极具杀伤力。但凡家族有此遗传的,几为另一种族,备受歧视,此为后话。而因此乡间联姻,几乎最紧要的问题便是对方的骨脉问题,儿戏不得。记得二哥当年还在部队上,因为到了婚娶年龄,先他复员回家的战友,受托到后来成了二嫂的家里提亲。二嫂家出面接洽的是二嫂的母亲,是一个说话直截不拐弯的老太太,听了介绍人对我二哥以及我家庭的各种赞誉之词,不为所动,直接就是一句,你先不要说他有多好多好,我还得打听他们家是香是臭呢!“大是大非”面前,她必须亮明态度……
因此如果乡间为人介绍对象,主家都要事先详加打听,而此“打听”,除了家境、人品、相貌之外,至为重要的是“打听”骨脉,根根系系,不敢马虎。但在触角可及的范围内,“打听”尚可奏效,可类似有些打听无门甚至联姻的对方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又当如何?这就是高教授写到的:“当年二兄找二嫂时,已托人提亲,但女方家迟迟未答应。某次在二嫂所在生产队下队时(二兄时为公社干部),被安排住在二嫂家,晚上二兄故意将自己的衬衣遗落在丈母娘住的炕上。很快女方家就同意了亲事。”所谓一闻定终身也。我大哥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大嫂,结婚前到我家“上门”,大嫂祖籍安徽,当然无从“打听”,所采取的法子,也就是“闻”——晚间大嫂和二姐几个人睡在一个炕上,二姐就负了就近半夜偷闻大嫂体味的使命,若干年以后,二姐忍不住向大嫂坦白此事,大嫂又气又笑,而此事也就成了很长一个时间里的笑谈。
随着社会进步和人的交流的广泛密集,关于“骨脉”的界限似有淡化之概,至少在我辈的意识里,骨脉也似乎是一个久远而隐约的一个传说了。因为我自己组成家庭,当时竟完全忽略了“骨脉”的概念,同时岳父母应该也没有这个概念吧,或者他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偷闻过我也未可知。但及至我父母见到我的妻子,已是我在异地结婚,携妻回家省亲的时候了。真不知当时父母担了多少的心,也不知是否派哪个妹妹偷闻了妻子没有,但已然婚娶,生米熟饭,即便闻到饭是馊的,也是回天无力了。而及至我自己孩子在外地从处女朋友到结婚,我居然甚至就没有想到过关于“骨脉”的概念。
根据文献及相关研究,狐臭的禁忌尤其是婚姻方面的禁忌由来以久,究其原因,大率是这种味道作用于人的嗅觉,刺鼻难闻,令人从生理上排斥进而心理上反感,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愿意和有这样体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其次根据人们的经验,狐臭会遗传,人心当然更不会愿意因为婚姻关系将这样的痼疾代入自己后代的血统,还有一说,属于历史文化范畴的原因,狐臭又叫“胡臭”,也即胡人体味,历来汉胡不两立,因此有胡人之味者,自然会被隔离于大多数人的生活之外,……但说到底,狐臭严格说来属于一种病,是一种不健康的体味,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活质量的改善,尤其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狐臭的外化形式可以得到改善,甚至可以得到治疗,而在有狐臭的群体中,除了体味有异之外,同无狐臭的人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如果因为体味而形成一个特殊的被歧视的群体,就很难说是公正的,更遑论是人道的,文明的。因此依我看来,关于狐臭禁忌的淡化,无宁说是社会进步、文明进化的一种表现,一是人们可以用较为平和的心态看待之,二是确实因为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科技的进步推动了人的观念的改变,善莫大焉。
由此想到一点,在我们的民族性格中,“歧视”自来就是一种重要的性格特点,投射到社会生活中,歧视无处不在。在我们的成长经历中,几乎可以时时事事感受到歧视的存在。譬和有钱人歧视穷人,城里人歧视乡里人(也有相反的例子,比如以前有农村人嘲笑城里人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是歧视),健全人歧视残疾人,甚至有时候有人的身高体重走路说话的方式也会成为被歧视的素材,有时候一个人即便一无所有,但他也可以歧视有狐臭者,见识之促狭,可怜复可笑,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这或许应该划归阻碍社会文明进步的消极力量之一吧。
再回到前面的话题,以前在生活中看到太多关于狐臭禁忌在婚姻关系中的强大作用,那么,现实生活中几乎约定俗成的是,狐臭患者与狐臭患者之间相互联姻。现实生活中竟会形成这样一个群体,真的很难说是文明社会的应有之义。由此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上世纪7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回乡被抽调在引黄灌区的一个支渠水管所当巡渠员,有一个来自另一个公社的同伴,名叫尚克勤(存疑),给水管所的人做饭,心灵手巧,非常能干且朴实厚道,但因为出身地主家庭,成份高,三十来岁了找不到媳妇,那个时候尤其在农村,三十来岁尚未婚娶,已经是属于婚姻的困难期了。其焦灼不安的状态令人心痛不已。当时就想,在农村属于婚姻艰一族的有“骨脉”问题的人,他们至少可以找与自己相类的另一部分人,而类似尚克勤这样的年轻人,又属于农村中另一个更少之又少的群体,贫下中农的姑娘除非身体残疾智力有缺陷,一般很难有愿意嫁他的,而即便有同属这个群体的未婚女孩子,也是会千方百计脱离这个群体,走得远一些或者嫁入贫下中农的门中,由此改变成分。尚克勤们就变成那个特殊年代里特殊而特别悲催的大龄“剩男”了(不知今天他的境况如何,遥祝他幸福)。
在过去极为漫长的时间里,如果说不论是政治原因还是文化原因,由于一些禁忌而致使一部分人生活在阴影之中的话,那么,随着这些禁忌的淡化甚至完全冲破,乃是社会文明的真正进步所在。
于2016年4月26日
附:高启安/狐臭禁忌旧事
要说先年间敝邑与人联姻首先考虑的一件事是什么?可以肯定地就是这家人“有臭没”。
这个臭不是放屁拉屎的臭,而是狐臭。“狐臭”之名也是蛙上大学才知道的词汇。敝邑来得简单,就是一个字:“臭”。还有一个说法,叫“骨脉不干净”。
在我们那儿,那是地球人都知道的说亲事的第一要务。
看上或打听到谁家有待字闺中的姑娘,首先要走访相知者,暗中询问这家人有无臭。更艰苦细致的工作是追踪三代乃至五代、六代,将其家族的婚姻史来个底朝天。山乡闭塞,无非几十个家族而已,大家都知道一些,上辈子的上辈子,这家与谁联姻,她的姥姥是谁家姑娘,姥姥的姥姥是谁家姑娘等等。一般会说是“谁家泉里的水”。只有将根脉论清楚了,才可委托媒人前往提亲。
这项工作之细致马虎不得,在于一旦出现失误,则“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整个家族都将蒙冤,全被认为“骨脉不干净”,不惟男性找不到媳妇,而且女性也嫁不出去。最后的办法只能从外地娶,嫁到外地。甚而有大男找不到对象、大女嫁不出去的悲剧。
因此,此事只比天大的事稍小一点。其重视程度,其考证之繁琐,之认真,比起今日历史学家的细琐考证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下如此断语,是因为不仅要考证他或她的姥姥及姥姥的姥姥,还要考证哪一代的妇女“松了裤袋”,“要”了那些不明不白、无法追寻根基的外来男性而致谬种流传。
记得母亲曾说过,当年二兄找二嫂时,已托人提亲,但女方家迟迟未答应。某次在二嫂所在生产队下队时(二兄时为公社干部),被安排住在二嫂家,晚上二兄故意将自己的衬衣遗落在丈母娘住的炕上。很快女方家就同意了亲事。
蛙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母亲别的都不说,只反复叮嘱:一定要把骨脉打听清楚!回了一句:天南地北的,到哪去打听骨脉?且现在姑娘都抹各种雪花膏,根本闻不见。母亲就流露出十分无奈和担心的神态来。但还不忘介绍经验:有臭者汗多、脸上油油的。
由于“骨脉”事关乎未来,蛙小时总能听到大人们在一起喧谎时,议论最多的就是谁家的“骨脉”有问题,谁家的“骨脉不对”是因为哪一代出了问题等等。
蛙听到的一则笑话是:某家人有臭,且“臭大得很”。在挖沙压沙时,没人跟他一个沙坑区作业。他只好自己开一个沙坑。但因其“臭大”,甚至驮沙的人也不愿去。但总得有人去。于是,驮沙人将驴驱赶到沙坑,自己不肯下来。挖沙人将驮筐装满后,那驴转身一溜风就跑出了沙坑。结论是“驴日的臭大者牲口都受不住!”
听到的最多的故事是,某某与有臭者一起劳动,或在一处房间,不一会便头痛脑胀,眼红恶心,继之呕吐。这样的事便会像风一样传遍附近村庄。
那万一有臭者和无臭者结婚怎么办?听来的说法是:坏事了!农村离婚很难。只能将就。将就的办法是将有臭者的衣服用开水煮,边煮边嗅,即使恶心呕吐也要坚持,直到被臭气“打蒙”,习以为常,再闻见也不觉其臭,不恶心为止。我们那儿管恶心叫“发潮”。
蛙亲耳听到一则“骨脉不清干”人家的事。是说那家人在上好几辈时,男人外出给人拉骆驼,常年不在家。有次,来了一个做生意的外地人,时间长了,和那家女人“钻奸(读音gan)”到了一起。后来这家人的“骨脉”就有了问题。
末了,讲述者有一句话:“那个瞎(ha)货!”流露出万般的愤愤不平。
后来读到陈寅恪先生《胡臭与狐臭》一文,才知道至少唐代,人们已经知道“狐臭”,且出现在史籍中,当时人已经对狐臭有所重视和排斥。
最近网上浏览,看到全国许多地方有狐臭为婚姻禁忌事,有学者专门研究。才知道,这种禁忌不惟敝邑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