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的阳光是平直的箭,带着盛夏的灼意射过来,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云层在脚下缓缓流淌,像被风掀开的巨大棉絮,又像未被惊扰的浪涛。有时它们堆叠如山,在光影里变幻出狮虎的轮廓、城堡的尖顶,引得思绪跟着飘远;有时又铺得平平整整,像刚熨过的白床单,让人心里生出莫名的踏实——哪怕此刻身处万米高空,也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那层柔软,坠落时总会被稳稳接住。
偶尔云会散去,露出一片纯粹的深蓝。原来从地面望天空是这样的蓝,从天空看地面,竟也是同样的深邃,像两块扣在一起的蓝宝石,我们就在这蓝与蓝的缝隙里穿行。
还没从这辽阔的静谧中回神,太阳已悄悄沉向天际,边缘晕开柔和的金红。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云开始显得单调,一尘不变地翻涌,反倒让机翼上的“B-1789”愈发清晰。这串冰冷的金属字符,此刻竟成了最实在的锚点,让漂浮的意识有了落脚处——也算没辜负九年义务教育里认得的那些字母。
思绪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马,突然奔回出发前的日子。新闻里跳出的字眼,身边朋友紧锁的眉头,像潮水般涌来。那些在各行各业打拼的私企朋友,见面时总说“在生死线上挣扎”,语气里的疲惫藏不住。
“士农工商”,这四个字不知从哪冒出来,带着陈旧的凉意。“你们就是下等人,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抱怨个啥。”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反驳:不是说人民当家做主了吗?不是说人人平等吗?我们明明也为这片土地添过砖加过瓦,帮过一些人跨过坎,怎么就成了“下等人”?
“那是你吃了国家福利,碰了风口。”前一个声音不依不饶,“风口难道不是国家给的?风停了,你们就该死。”
“你就是最卑贱的商人,创造不了任何价值。”它继续低语,“放在古代,连科考资格都没有。让你们逍遥自在好多年,偷着乐吧。”
这些对话在脑子里盘旋,像没头的苍蝇。建筑行业,做好了是“老板”,资金链一断就成了“老赖”;金融领域,赚了钱是“巨鳄”,亏了本就成了“非法融资”“骗子”;地产行当,风光时是“大亨”,落魄了就是“跑路者”。世界的两面性在此刻显得格外锋利,可如今这两面竟奇异地合二为一——做好的在吃牢房,做不好的在躲债,结局殊途同归。能叫得出名字的、还在撑着的私企老板屈指可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明天会怎样。
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那些高知人群,那些曾被称作“有志之士”的人,怎么就都成了“坏人”?他们不也是祖国大家庭的细胞吗?到底是祖国病了,还是这些细胞本就是病原体?问题像团乱麻,越理越乱。
机舱里的灯暗了,提醒着目的地将近。窗外却突然亮起来,地面上点点灯火次第铺开,像撒落的星辰,又像万家灯火在眨眼睛。它们纷乱无序,却透着一股热乎劲儿,那是烟火气,是落在地上的人间。
云层还在流,阳光已换成灯火。迷茫或许还在,但看着那片温暖的光亮,心里忽然松了些。不管云端有多少纷乱思绪,终究要落回人间。那里有柴米油盐,有悲欢离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却也有最实在的温度。
飞机开始下降,引擎的轰鸣里,人间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