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房子十二年

甲午年丁卯月辛巳日,老房子今天拆。

我们家正前院有三间一进的老屋,我们都管她叫老房子。原来今天是我们家最后一间老屋子“落叶归根”的日子,我身处千里之外,无法目送她的离去,只能遥遥能的想起她传统而落寞的身姿。

老家那边是传统的村子,生死婚丧都得按传统规矩来,凡事顺天意尽人事图个吉利。旧宅搬屋、拆迁,新居落成、乔迁都得找个日子召集亲朋好友大家来按章程热热闹闹的办了。我早早知道父亲已经请先生算了个日子准备拆房子和盖新房,但我却没料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转心一念也真是到时候了。

一年一年的光景过去,我不再是那个剃着童生头、穿着开档裤的小屁孩,老房子也不再和颜悦色地晒着太阳温暖着我们的童年。如今在外面的路人看起来,她不过是几间低矮的老房子,瓦片发黑干枯,残破夹杂,墙面都是粘着外边的尘土,掉色的掉色,落土的落土,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乡下老屋了。再抬眼看看周遭,那是一间一间拔地而起的宽敞明亮的小楼,她的不入流让人看着是那么的碍眼,明事理人都觉得是时候该拆掉了新建。

早年因为马路重建,路基高出原来水平线一米,曾经正正大大的她一下子变的低矮无比,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气阔。站在马路上看着她不免会心生怜惜之情,但你可以看到她的衰败但却看不到她的退却,她就是直挺挺地在那里待了三十年,直到等来了被拆除的这一天。我们一家很早就不睡那里了,但从不忘和她相处的时光。

她是那么的传统,从里到内尽是旧时光的流露。外人眼里都是她凋零的形迹,而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端庄的样子。时光往回拨十几年,水泥路还没建,村子里的小楼还只是崭露头角,她无疑和她众多的姐妹一样是村子里的大家闺秀,是我们最温柔的家。很多年前,我们家的老屋子还是和院子的另外几处老屋子一起遮风挡雨,遮阳纳凉。那时候后面的园子都是整片的芒果林,一棵挨着一棵,枝繁叶茂,到了夏天可真的算硕果累累。小时候大家都野,爬大树偷蛋子、潜河底捕鱼、挖地洞钓螃蟹没有不敢干的,只要有的玩就小孩们就呼啦啦的一片涌来。一到夏天就和哥哥当起了院子里芒果树的保卫侠,大家都是淘气罐,得防着那群小家伙下手不留情,就怕他们摘了个精光。有时候给邻里左右留一些就提前摘掉一些青芒,放在稻子里捂熟了送人。芒果性热,吃多了容易上火,小时候大家哪管什么天气热,就只管扯开肚皮吃,直到吃到饱,橙黄橙黄的芒果汁流的到处都是才罢休。但我们家后院盖新房,拆了那几处就独剩下前面老屋子一排齐的站立着,一站就站到了今天。

你大约能想的到,每当天下雨的时候,每一滴雨水掉在瓦片上,都会顺着瓦槽从正脊留到前檐,然后再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奏出曲子,但现在,有些雨水在半中途就开小差了,不争气地掉在屋子里;你大约能想到,老屋子刚刚建成的粉墙黛瓦,如今烈日日复一日晒出的黝黑,雨水的刷出了大地黑土般的青黑。多新的物件都抵不住时间的摧残。但老屋子还是有过原来的模样,我也见证过她的本色。

不同于客家人得围龙屋、北京人得四合院那般出名,但老屋子正正经经的独立院落式砖瓦房,是最普遍的本地民居。 在父辈落成的她粉墙黛瓦,有着宽敞明亮的堂屋。而老屋子的堂屋还是村子里少有的几间木结构堂屋,不单梁、柱、椽、檩是木头做的,连两面墙壁全都是木头做的,天顶和墙壁贯穿一体,却不见是一钉一卯,榫卯结构牢靠的把彼此连在一起,即使屋子不拆,再过一些年也是断然不会倒的。一到刮台风的时候,在没有混凝土小楼还没有大量建起的以前,人们最担心的就是屋顶的茅草,一个不小心,掀起茅草,揭掉瓦片也是常有的事。这种传统的建筑方式对防范台风的肆虐是相当有效的,屹立不倒!

如今的她和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仿佛她是受得伤那么的刺眼。她要么重新修整,要么推到重建。老屋子是最温柔的归宿,但终不抵钢筋水泥切起来的经久牢固。而她被选择了重建,她把身躯就此埋藏了。

十年前是房子,十年后还是房子,和三十年前的她骨子一点都没变,变的是她渐衰的容颜。住的久了,哪怕是她一点一滴的变化,你都能知意。闭上眼,想到的都是那些旧家具小时候摆放的模样。在正堂屋里,永远端端正正的安置着那张不知道陈旧不知岁月的八仙桌。唔,那台桌子,对,就是那台放衣物的桌子,下面的柜子锁住了我不能忘却的愧疚。我当时饿了便叫唤母亲煮东西我吃,但母亲正生病没听见我小声的哭求,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还掉进桌子的下面,我在里面睡得多舒坦却全然不知外面的人都瞎蒙了,寻了我一夜不见人,平常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家里都去遍,见人就问有没有见到我的,亲朋好友,连外公外婆都叫上了,能动的人都去寻我了。在众人惊慌失措的时候,也许是呼气不顺也许是睡够的我擦着迷蒙的睡眼从柜子下面出来,第一个见到我的是母亲,她哇的一声哭着眼泪打着我。事后我才知道把他们吓得有多怕,他们都以为我被人拐骗走了,都把母亲吓得哭不出眼泪来了。从那之后无论我做何事我都会让父母安心,那一起折腾已经让我愧疚不已了。人常常说父母不在,不远游。虽古今不同但亲情不变,孝顺是不能输,何况万事得让家里人放心呢。

老房子不但见到我母亲哭泣也见到我年少迷茫的哭泣。

往事浮现,老屋子像个无言的妈妈静静地看着她身边的一切,不出声,不打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出去玩,猛地见一个矮壮的中年人指着我破口就问:“是不是你弄伤了我侄子!?”

 “没有啊。我都没和他玩今天!” 我记得他,是一个同学的叔。

“不可能!我侄子说就是你弄伤他的。”他严词确凿地说。

我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得呆了,母亲正生病在屋子里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父亲也不知原由,只能请别人回去查清楚,一切等他侄子治好伤再说。

后来我在他人的告知下才知道,原来是体育课的时候,大家一起滑铁杆,你追我赶的太激烈,我不小心推到了他,害他从铁架高处掉下去摩擦伤了,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的一次错手造成的无心之举给父母白添了一到麻烦,我又是后悔又是委屈的趴在老房子的墙角一个人在啜泣。她那满是沧桑的脸庞一定沾了我不少年少的眼泪吧。

在大年初二的时候,一到中午,公庙那里的锣鼓就喧闹起来,舞狮队就在热闹的爆竹声里舞起,从村头到街尾一家一家的进屋拜年祈福。到我们家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我们恭恭敬敬地在老屋里摆好香案,供着水果、糖果不计,在门口一边挂着一个红包,一边挂着鞭炮,等着舞狮队来拜年。

老远就能听到舞狮队的锣鼓声,村里的鼓手是个老把式了,敲的一手好鼓,最熟悉的是那曲狮子出山,鼓声雄浑有力。鼓声越来越来响了,能看到一把把跳着火焰的火把队伍,人群越来越密集,狮子队走到那就有一群爱热闹的孩子跟着他们。快到谁家的时候,谁家就鸣炮迎接。

眼见舞狮队就在前几家舞了,我们这些小孩都快等不及,心急地要鸣炮了,只有父亲能沉地住气,叮嘱我们不用急,好事是慢慢来的。  

“现在鸣炮,狮子队还没到,你不是替别人点炮了吗?”父亲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是你就是你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屋子门口挂着的鞭炮吧啦吧啦地响了起来,终于等来了那一番响天彻地的锣鼓声,狮子队在激昂的鼓点里跃进老屋子里舞了起来,真是活泼灵动,把一屋子的气氛都带起了。要是有人家给点彩头,还可以看到狮子和刀手精彩的对打表演,最后狮子在门口来一个起身采青,老屋子的祈福活动就结束了,然后我们只能意犹未尽地目送热闹的狮子队离开去另一家去了。

木青树的开了又落了,槟榔树的鸟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造的,立春、夏至、秋分、冬至,二十个气节年复一年的轮回,我们姐弟几个也出去了,老屋子经历了多少年的酷暑寒冬,脸上有的都是岁月雕刻的时光。

围墙拆了,院子里的树伐了,剩下的老屋子也拆掉了。这是她无法抵挡的命运,也是我们掌控不了的时间。夕阳依然斜照,只是再也寻不到老屋子的影子;天空还是那么蓝,只是老屋子再也闻不到厨房烟囱里飘出来的米香了。

过了今天,祖地上剩下的也许就是几根孤零零的木柱吧,不久后的日子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就会代替她站在原地不计岁月地遮风挡雨。

我闭上眼,耳边就是我们在院里嬉戏玩闹的笑声,老屋子静静地看着我们欢乐,即使我们悲伤的哭了,她也温柔地用她岁月浸泡过的墙角接过我们的难过。她黑青的肤色和大地的苍茫、天空的高远也许早就是一家了,只是我们不注意罢了。

我知道,终将一切都会过去的,回不来了。剩下的就是唯一不值钱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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