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说您在这儿歇个脚徒弟我不反对,您饿了想吃碗面再走我也没意见。可是这都歇了两个时辰了,吃了三碗面,这壶茶都让您喝得没色儿了,咱还进不进城了?”
“思思,好徒儿,你不觉得在这里看夕阳有种别样的美感吗?长安城近在眼前,你进或者不进,长安就在那里,几百年没有动过。可这驿道边的小摊儿,也许你下次出城的时候就看不到了……”
“师父,您是近乡情怯吗?还是说,其实长安城里有您的旧情人,您不敢去,害怕——”
啪!被称作师父的青衣男子一巴掌扇在李思思脑袋上:“没大没小!为师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尊师重道懂不懂?”
“是是是,您教训的是,徒弟闭嘴还不行嘛……”李思思跟在师父背后,偷偷比了个中指。
脉脉斜晖中,师徒二人终于进了长安城。
“师父,长安有多大?”
“师父,听说大侠都喜欢喝酒吃肉,我们去喝酒吧?”
“师父师父,故事里讲宝剑赠英雄,你送我一把剑好不好?方便我以后行侠仗义英雄救美。现在使的这把剑有点不是很称手嘿~”
李长风:“……”
“思思啊——”
“师父!”李思思打断李长风即将到来的说教,“李思思这个名字不适合我少侠的身份,行走江湖太没有气势了,我想改个名字。”
“那就叫李大海吧,海纳百川,最有气势了。”
“……还是算了,要不我叫李寻欢吧,潇洒风流,毕竟我可是要娶剑宗圣女的男人。”
“这一代的剑宗圣女还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要是让她师父知道了你这想法,一剑能把你削成十万八千片。”
李思思谄媚道:“那师父您可得罩着我,不然以后没人给您养老送终啊!”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听话都不会说,哪个女孩子能喜欢你!”
说话间,师徒俩来到了长安最大的酒楼。酒楼的老板也是个妙人,偌大一个豪华酒楼,偏偏起名叫作:小楼。
李思思:“小二!来一斤上等女儿红,切三斤牛肉!再来一盘儿老醋花生!”
小二站在边儿上,并不动弹,只是笑眯眯看着李长风。显然小二知道这青衣中年人才是两个人中真正有话语权的。
李长风:“沏壶茶,要用你们上等的龙井,再上一道千秋鱼,记住煎地久一些。”
小二眼睛一亮:“哟!这位客官,看来您是老主顾了。您且稍后,我这就去安排!”
李思思凑到师父跟前,小声说:“师父,您有那么多钱吗?咱吃完赶紧跑!别让人逮住给送去官府了……”
李长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瞧这臭小子,机灵着呢!咱、您、我这几个称呼分得多清楚。
“长安不比别处,在这里,说话做事都要沉稳些,别胡闹。”
一楼大堂正中央,有说书人在讲传奇、说演义,那是小楼特意聘请来的爷孙俩,老人主讲,小孙女儿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或褒或贬或拆台,很是有趣,总能博得满堂彩。
白须老人将手中折扇当做惊堂木,在桌案上一敲,朗声道:“昨天有人说想听江湖传奇,今儿老头子就给大家伙儿说上一说!咱就讲那,十六年前的二皇子,剑道天才李唐为何突然身故……”
李思思都顾不上吃鱼了,伸长脖子支棱着耳朵在听,生怕错过哪个精彩段落。反观师父李长风,却是悠哉悠哉地品着茶,偶尔吃一口鱼肉,抬眼看看说书的爷孙俩。
“那李唐,本是先皇最宠爱的二皇子,宠爱到了什么地步呢?二皇子自小不想学诗文也不想学宫廷礼仪,偏偏喜欢学武,喜欢江湖。先皇便把小儿子送去了剑宗。”
红衣服的小孙女儿好奇问道:“皇子去闻名江湖的剑宗拜师,想想都觉得好传奇啊!”
老人一副缅怀的神色,说道:“他从生下来就是个传奇……一出生便受到了先皇的喜爱,甚至有传言说,在李唐降生当天夜里,先皇曾透露出要册封其为太子的意思。”
场间一众食客们听闻此言,一阵骚动,这个传闻民间百姓们从未听说过。
有好事者出言质问:“这等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先生你可不许胡诌啊!”随即引来三五人的附和声。
“老先生慎言!”
“皇家的事情咱们就不要瞎猜测了……”
说书老人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我等升斗小民,朝里的大人们不会放在心上的。咱们继续,继续……”
李思思心中对老人佩服不已,这心气儿,这气度,绝了!李长风也放下了茶杯,微微侧头,听那老人讲述着传奇。
七岁那年,李唐在皇室安排下秘密拜入剑宗,被剑宗上代大长老收作弟子。皇族子弟确实聪慧过人,李唐在武学和剑道上的天赋也远超常人,入门剑术仅仅三天便练至大成。
而李唐的师父,大长老本人,当年将这门剑术练到大成境界,也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李唐十四岁时,参加剑宗门派大比,二代弟子中无人能敌,随后挑战护法长老,四十招后落败,整个宗门为之震撼,年轻一代弟子纷纷将李唐奉为榜样甚至是偶像。
李唐十七岁成年礼,先皇提出要册封他为亲王,李唐拒绝了。这一年,李唐剑道几近大成,除去宗主和少数几个长老,剑宗之中再无人是李唐剑下一合之敌。
再两年后,李唐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亲王之位,开始上朝参政。
先皇对李唐这个小儿子的宠爱,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李唐寸功未立,却享有佩剑入宫的特权,而大皇子李恪直到前年在北疆灭掉一个进犯的蛮人部落,才被先皇准许佩剑入宫。
朝臣们嗅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来。自打二皇子出生后,大皇子虽然并未失宠,但给二皇子的宠爱却是日胜一日。陛下又迟迟不立太子,有些大臣内心就不禁有些想法了。
面对大臣们频繁递来的拜帖,李唐不胜其扰,索性又搬回了剑宗山门去住,连朝会也不上了。
然而不久后的某天夜里,李唐忽然接到陛下驾崩的消息,便连夜要赶回宫里。谁知却在半路遭遇一群黑衣人截杀。
“李唐不愧天纵奇才,才二十岁的年纪,剑术卓绝,硬是从众人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说书老者抿了口清茶,继续说道,“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青钢剑,在他手中化作夺命索,盏茶功夫便收割了十几条性命。当时那形势,皇城是绝对不能回了,落难的皇子只有逃,离长安越远越好……”
李思思正听得入神,小楼外传来喧闹声,一对金甲白羽的兵士闯进来,杀气腾腾。
“金吾卫!”楼中食客们惊呼道。
金吾卫,独立于兵部管辖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监管天下言论,从朝臣家事到江湖八卦,每一个角落都有金吾卫影子的存在。
为首的金吾卫统领上前对说书老人轻声道:“君先生,在下敬重你的为人气节,但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的小孙女考虑考虑吧?你已经不再是剑宗长老了,一身功夫也废掉了大半,何苦今日再来嚼舌根,扯这劳什子的陈年旧事呢?”
君先生把孙女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对那统领说道:“到了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想说就说,想打就打,我活着就为一个顺心意!”
“如此看来,君先生是意难平了!”统领挥手示意下属们将君先生包围起来,缓缓抽出佩刀,“君老先生,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柄剑铿然落在统领身前,剑尖插入青石地板寸许,颤巍巍的剑身森然泛着寒光。
李思思愕然转头,只见师父李长风昂然起身,说道:“沈大人,不必如此对待一位老人家吧!”
所有人都向着李长风看过来,君先生和统领两个人最是震惊,是他!二人随后各自反应过来。
君先生:“老夫的事,不用你多管!滚一边去!”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
统领声音微颤,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是刑部通缉多年的逃犯!给我拿下此人!”
李思思心里有些埋怨师父,你刚才把剑扔出去虽然很帅很拉风,可是眼下徒弟手里只剩剑鞘了,这怎么打?
似乎是看破李思思心中所想,李长风轻扫了他一眼,接过剑鞘迎着冲来的金吾卫们,简单地横劈三下竖砍两下,便令其不得不丢掉佩刀,或扼腕倚桌而立,或跪坐于地。
“魏统领,既然你不好出手,那便带着你的手下走吧,下次再来,我可没这么好心了。”
魏统领深深看了李长风一眼,一言不发带着手下人撤了。
“师叔,你真是……何苦呢?”李长风对着君先生躬身一礼,满心感慨。
长乐坊,君先生祖孙二人家中,一灯如豆,四人围坐在桌前,吃着简单的晚饭。
“都离开那么久了,为何还要回来?”君先生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李思思已然猜到,师父李长风,就是君先生口中的二皇子李唐!那自己应该叫君先生师叔祖了。
李唐刚要说话,却神色微变,说道:“有人来了,思思,你随我出去看看!”
“等等!”君先生叫住师徒二人,“我这里有一把剑,就当师叔祖给思思的见面礼了。”
君先生从里屋拿出一把剑,十分随意地交到李思思手中。李唐瞥了一眼,感叹道:“师叔你可真舍得,这把青霜剑,当年我向宗主求了许久,他都没舍得给我,没想到却被你带了出来,随手就给了这小子。”
君先生笑道:“这可能就是隔代亲吧,哈哈。”
屋外的空地上,站了七八个江湖人,只是并没有江湖人常见的那种草莽气,反而给人肃杀的感觉,仿佛将这里变作了战场。
“江湖事,江湖了,”李唐自嘲道,“也对,我早已经不是皇子了,死的若是江湖人,衙门自然不会多管。”
“思思,把剑给我。”
李思思慢腾腾地递了剑过去,试探着说道:“师父,用完了要还我啊!”
“臭小子!师父的本事你都学得差不多了,今天教你最后一招,看清楚了!”
黑衣人们成半包围之势,向李唐扑杀过来。李唐并不慌张,一边拔剑一边说给徒弟听:“青霜剑,取天外陨铁,掺以精金所铸,锻造四十九个日夜。剑成当日,杀一百零九人。”
李唐在围杀中游走自如,众人无法伤其分毫,反被刺伤多处。
“师父现在要教你的这一招,名为燎原,这一招,身法是最重要的,你看好了!”
李唐反手握剑横于身前,与肩齐平,穿行于黑衣人之间,对手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剑封喉。
李唐收剑入鞘走回去,经过李思思时把剑抛给了徒弟:“不用擦,青霜不染血。”快进屋的时候李唐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你把这里打扫一下,留在家门口晦气。”
李思思欲哭无泪,你在这儿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晦不晦气?这话也只能在肚子里打个转儿,可不敢放出来,只好老实去收拾残局。
“当年我一路逃亡,身受重伤,被一对乡间的夫妇救起,不料被追兵发现踪迹,恩人夫妇不幸遇难,而我拼死杀了那两名追兵之后,抱着他们不到周岁的儿子继续逃。”
“那个孩子,就是我徒弟,李思思。这些他并不知道,只以为我是他捡回来的孤儿,我不希望他背负着仇恨活着……”李唐沉痛说道,“这个仇,由我来报。师叔,我若出事,这孩子就麻烦您照顾一二了。”
君先生还想劝说什么,李唐却摇了摇头:“我的心早就死了,养大思思之后,我就只剩下报仇一件事而已。”
君先生叹了口气,他知道李唐的性子,也不再劝说什么了。
当李思思“打扫”结束回到屋里时,李唐已经不知去向。
“师叔祖,师父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君先生不愿欺骗这个聪慧的孩子,却也不忍对他说出真相,只得再次叹了口气。
李思思抱着剑坐下,闭目不语。
皇宫在凉沁沁的夜色中沉默着,檐兽隐匿在黑暗中无声地嘶吼。
梅妃的寝宫里,灯还亮着,往日里此时早已睡下的梅妃却有些心绪不宁,半晌无眠,只好披上袍子在偏殿中走来走去。
梅妃并未叫醒宫女作陪。她是个善良的女子,心善之人,总是心软的,她不忍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在这夜里陪伴一个孤独的女人。
梅妃出了门,伫立在大殿门口,影子落在身前,同样的孤单。有风吹过,吹得影子一阵摇晃,等静下来,原本孤单的影子却变作了两个。
梅妃猛地回身看去,却是心神大震,原本发出的的呼喊也憋了回去。
李唐看着眼前人,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又突然僵在空中不知所措。
梅妃声音有些哽咽:“原来,你真的还活着……”
“师妹,好久不见,你……好吗?”
梅妃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看着师兄两鬓的白发,可以确定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武兴元年,新皇下诏,纳剑宗圣女为妃,江湖上传为佳话。”
梅妃脸上有些冰凉,有些温热。凉是因为有细小的雪花落在脸上,温热的是眼泪。
“我是剑宗宗主的女儿,是剑宗的圣女,皇帝要娶我,我能怎么办?剑宗能怎么办?你不在了,我当初也想过一死了之随你而去,可剑宗是我的家,我若忤逆了皇帝,我的家人可还能活?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你就不肯争上一争!”说到最后,梅妃甚至有点歇斯底里,这些年在这偌大的后宫,她一个江湖女子过得很是委屈。
李唐沉默良久,说道:“我若带你走,你可否愿意?”
“陛下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会先杀了他。”
这次轮到梅妃沉默,半晌才说道:“我要看着女儿长大,她是大唐的公主,未来也会嫁与王公之子,衣食无忧,我要看着她出嫁。”
“就算我当初嫁地不情愿,在宫里也不开心,可这么多年下年,我对陛下也有了情意。人心,总是肉长的……”
“我……不能随你走。你走罢,不要回来了。”梅妃深吸一口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她低下头,不忍看那个男人的神情,心软的人,更怕悲伤,特别是他人的悲伤来自于自己。
他悲伤吗?他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心死的人。
雪下的更大了。不过片刻功夫,外面早已是一片银白,而天空仍在不知疲倦地挥洒着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伤心人的肩头,眉头,心头。
李唐走了。梅妃回屋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他爱舞剑你爱笑。后来,舞剑的人离开了,爱笑的姑娘嫁人了。她对自己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过日子的人,将就了,可谁能说这是错的呢?也许,本身就没有对错可言。
当今皇帝陛下是个勤勉的帝王,虽然暗地里有传言说陛下当年登基有些不光彩在里面,但是,起码百姓们看到了陛下是勤于政事的。
雪夜,皇帝批完奏折,准备回寝宫。小太监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转过回廊到了转角处,一道剑光闪过,小太监捂着喉咙跪倒在地。
蒙了血的灯笼滚到边上燃烧起来,残红映雪,竟是说不出的妖异。
突然的变故,并未惊吓到皇帝,他只是负手而立,冷眼看着李唐现出身形。
“皇兄,我来收债了。”
“朕若死了,朝局大乱,江山不稳,苦的还是百姓。别说你想做这个位子,你做不来。”皇帝依然很冷静。
“如果你担心儿子太小,镇不住群臣,那么大可以从旁支选一位王爷继位,又有什么打紧?这天下,左右不过是我们李家的。”李唐不无嘲讽地说道,“我要杀你,更是私仇,百姓苦不苦,与我有什么相干?”
皇帝抚掌笑道:“在民间躲藏了这么多年,你才终于有了一点皇家子弟的风范,不错,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百姓确实与你无关!只是你却一定要死!”
李唐只是挑了挑眉,将手中剑平举至胸前,不再开口。
“朕知道你今晚去了梅妃那里。”
李唐的心一紧,难道他真的敢?
“你若死,朕便不伤她,剑宗上下三千门人亦无虞。”皇帝语气淡然,吐露的话语却似有万钧之力,压得李唐喘不过气来。
“皇兄的手段,你从来都不了解。天家无亲,你是有情人,所以你赢不了。”
李唐望着走廊外的风雪,思绪飘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夜晚。那夜,梅花傲寒盛开,有美人翩然起舞。
三日后,一名少年持书信入剑宗,拜入门下。
剑宗执事问:“剑是什么?你为何学剑?”
少年:“剑乃杀器,为有朝一日杀上九天而学剑。”
执事长老点点头:“名字?”
少年抬头看向山巅:“李思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