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秋色倍萧萧,空垂烟雨拂横桥。”家乡的秋天,是从一场烟雨开始的。
前几天还烈日炎炎,暑气灼灼,一场烟雨,瞬间便退了暑气增了秋寒,由夏末直接跨到了深秋。
“一雨一凉秋向晚”,这话不假。雨一下,温润柔和的水突然变得坚硬冰凉起来,使人不由自主地又怀念起前几天还诅咒过的炽烈热情的骄阳。秋虫凄切,显然有点猝不及防,惊慌失措,断续低沉的咏叹哀嚎声,撕扯开满山满谷的雨雾,使这干涩苍凉的黄土高原也充满了江南秧田的水意。
秋雨很长,长得看不见尾巴,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稀稀疏疏,飘飘洒洒,密密麻麻,淅淅沥沥。动辄十天半月,下个一月两月也是家常便饭。云低垂下来,天就永远那么阴着,如神话故事中王母娘娘的脸,阴冷中看不到一丝笑容。又如《红楼梦》中哭哭啼啼,终日以泪洗面的林黛玉,弱不禁风又多愁善感,几百年的几千万个秋日还没偿清三生石畔的灌溉之恩。高兴也罢,痛苦也罢,动不动泪如雨下,涕泗横流。实在挤不出眼泪了,也硬要噙着泪,冷着脸,抽噎一番,挤出满脸的愁云冷雾。
秋雨断断续续,时大时小,时停时下。时而天破了一样,凄风裹着冷雨,如千万支银箭从天而下,密密斜斜地射在房屋上,院子里,花草中。秋水横流,积水中泛起一串串水泡,游曳飘动,如盛开的花。时而零零星星,稀稀疏疏地飘洒着,如一粒粒细小的珍珠,跌进院中清亮的积水中,溅开一圈圈涟漪,闪电般荡开,转瞬即逝。一个一个水圈接连不断,即开即灭。瓦沟里的檐水,不紧不慢地滴答着。
有时看不到雨丝,但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氤氲着清冷,沾衣欲湿。积聚的潮气慢慢酝酿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缀在檐头的滴水上,晃晃悠悠,摇摇欲坠。不经意间,“咚”地一声,落下来,溅开一片水花。其音悠远空明,澄澈宁静,似从先秦的古筝上溅来的一颗珍珠,落在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地方,荡开一圈圈涟漪……
贮存淤积了一夏的绿色来不及逃走,被冷雨禁锢在叶子中,绿得发黑,催生了一朵朵野花,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如湿了毛的鸡,别有一番风情,惹人心生爱怜。叶子上凝聚着千万颗钻石,闪着清冷的光。
树上,瓦沟里,墙头,生着一片片苔藓,湿漉漉,绿莹莹,黑黝黝的。院子里清澈的积水中也滋生着许多青苔,在雨中浮动,似随意泼洒的一抹抹丹青,若有若无。
伴着秋雨的,还有满山满谷的烟雾。
我常常想,雾是云的精灵,是雨难分难舍的情人,身姿曼妙,婀娜多姿,不断变幻着身影。雾是太上老君八卦炉里飘来的仙气,只一缕,便洒满山谷。雾是古今词人思乡怀春,爱国悲秋的满腔愁绪,挥之不去……
雾是一首诗,“诗在千山烟雨中”,烟雨迷蒙中,处处是诗!
一会儿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天地,裹住了山川,到处白茫茫一片。对面不见人,只闻人语响,调皮地扼住人的喉咙,使人着急,压抑,不能呼吸。雾色遥看近却无,明明在头顶,在四周,在前面,扑将过去,又在远处坏笑,永远这样扑朔迷离,可望又不可及。
一会儿缭绕缥缈,薄如蝉翼,轻如鸿毛,淡淡的飘在远处,给山川村庄树木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纱,薄如蝉翼,轻比鲁缟。好像沐浴着月光,又似宋代名家笔下的水墨山水,立意高远,又古朴厚重。望着望着,似乎从悠远的地方荡来一声钟鸣。
一会儿连着天,悠悠地淹没了半截山,似仙女垂下的白色裙裾,随风飘飘扬扬,刚遮住了这道山,又露出了那道岭。飘忽不定,亦幻亦真。
一会儿雾紧贴着山川,只在半天里露出几个山头,雨雾缭绕,使人疑心到了东海的蓬莱仙境,美丽虚幻。山如晨辉中浣纱的少女,不施粉黛,落落娴雅,在雨雾的打扮下清纯可爱,楚楚动人。
有时形成一条大河,烟波浩渺,白浪滔滔。有时似一道飞瀑,从山峰间泻出,银光闪烁。有时似一泓清泉,窝在山间,满盈盈地晃动。有时如一朵盛开的棉花, 轻盈洁白,随风飘动。有时如一片羽毛,调皮地紧贴在山的鬓角。有时如一片片杨花,一群群羊……
最美的是尖山与云雾山的雾,这两座大山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如两个巨人,远远地对峙了千年万年,各有千秋,难以决出雌雄。秋天的雨雾,便成了两山一决高低的至胜法宝。
乡间有谚:“尖山的系腰儿,云雾山的戴帽儿。”这句话最能说出两山烟雾的特点。尖山在西,五座山峰相拥而立,很高,“武山有个尖山儿,离天只有一钱儿”,充分说明其高。白雾常常调皮地变成一条白练,紧紧地缠绕在山腰,似人腰间系着一条白腰带。云雾山周围群山起伏,主峰山上常顶着一团烟雾,俨然戴着一顶帽子,煞是好看!
雨和雾就这样缠绵悱恻,难舍难分,雨带着雾,雾携着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缱绻一秋,浪漫一世。
“一场秋雨一场寒”,烟雨迷蒙中,秋意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