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一》——《伤逝》

海娃

2012-10-24

十多年了,在将来某个时刻回忆时,婉清还能清晰地记起童年时代那个六月的下午,老屋里依旧散发着烟薰的味道和伤逝者的悲恸和留念。

从集镇步行到村里,有十多里程的路。虽然再回来的次数不多,但乡村的面貌还是那样。儿时记忆里:通往村里的一条土驴道,起先是平坦的,当走不了多远就可以看见一棵老槐树立在路口,只要看到这棵树,回村的路就不怕走错道了。接着,后面的路便是高低起伏不平的了。晴天还好说,特别是阴雨天,走的路越长,脚底沾的泥土就会越多,脚步迈的就会感觉越来越重。而现在已经将土路拓宽成三米多宽的水泥马路,但是周围其它景色依旧未变:仍是三月、五月里遍地绿油油的小麦或早稻、金灿灿的油菜花;;高起低伏的路途边卧着几处大大小小低低凹凹的水塘。特别是到深秋时节,两边田地长着一人高的庄稼,每走到一段路与路的尽头时,脑子里就不由得浮现出老一辈人讲述的各种妖魔鬼怪,即使在大白天独行都会让人不寒而栗。因这一带是地处平原,就更显得土地的广袤无垠,目极四野大大小小的土山包或小丘岭,除山上荊棘密布、杉木成林外,见得最多的就是时隐时现、直矗矗地立着的各村几代人的墓碑了。

一路上,婉清的心情是愉悦的,必竟这里是祖辈、父辈几代人生长生活的地方,想到自己也已长大成人,也带着自己的一家子重回故土,那种乡情是无法用言语来诉说的。看着一路蹦蹦跳跳、喧闹兴奋的小女,婉清也沉浸在童年时光的记忆里,但总是挥抹不去那段痛苦的回忆。虽然现在老屋已经不存在了,这里已没有至亲的人;虽说有与父亲异父同母的兄弟在,但儿时叔叔、婶娘的刻薄早已失去了对他们的这份亲情。婉清心想着。

"婉清回来了!婉清回来了!"村里还记得婉清的大孩子纷纷叫嚷着。

"呀,快看,海伢一家回来了。"刚到村口,就有好事的婆姨汉子们报信了。这正是个六月天,回村路上一路少有树荫,只是在各村住户家院里各自种着柿子树、枣树、楝树、泡桐等来护荫。婉清才十来岁,这次匆匆跟随父母兄长回乡,也不知道是为啥这一路赶着急。响午毒辣的太阳烘得人难受,刚进入青春期的她已透露出含苞的稚嫩和秀外慧中,白皙的面容总是红扑扑的似抹着粉脂般姣俏动人。此刻,因为急着赶路,妈妈也一时心疼不上乖巧的女儿,只能眼见着身着粉色连衣裙的婉清汗涔涔地蹦蹦跳跳地跟随其后。

只见海伢几步冲到家门口,门口早已围满了乡里乡亲。原来坐着喝茶、吃糖果、嗑瓜子的也都迫不及待地立起身来,眼巴巴地往里屋看。不知哪个说道:"快让道,让婉清丫头进去。"娇小的婉清就顺势跟着母亲和哥哥挤了进去。只见堂屋里摆着几张麻将桌,好赌的人们还在继续酣战;中堂挂地是福寿双星图,图两边悬着一幅玻璃框镶金边的对联,婉清快速瞟了两眼,还来不及看清楚,只大概知道是福寿延年、子孙孝敬的意思。就在婉清进堂屋那一刹那,从正对大门口的麻将桌上站起来一个人,用手挥舞着、嘴里嘟嚷道: "哎呀,怎么才回来呀,就是为等你们硬是熬到现在,害得我们这些大活人几天几夜守孝!"说完就与母亲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再跟着进了里屋。婉清认识,她是父亲的堂姐,她的堂姑姆菊芬,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女人。

从一踏进里屋那刹,婉清就早早闻到屋里布满的薰烟的浓烈气味。婉清很熟悉那种味道,是村里为防止家里死人的气味到处弥散而故意薰的。突然进屋,会很不适应。而且屋里很黑,虽是白天,屋里看得见的也只有从屋顶瓦片间的白玻璃透进来一束光线,斜斜地正好射在蜷缩的老人身上。这是一张怎样的床呀:由十几块土砖靠墙垒着,上面横搁放着一块木板,板上垫了一床破旧褪成近白色的花色床单,上面明显有斑斑驳驳暗黑色的血迹。老人面对墙壁蜷缩一团,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整个小屋陷入一种阴森之中。婉清身子后缩着,紧紧抓住母亲的手。

只见父亲海伢在床边立着,姑姆在旁边又埋怨又责怪道:"这个老不死的,已经断粮断水三四天了,还拖着不走。人家刚刚把她送回来那会,看来就没得救了,马上要走的人,寿衣寿棺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落气了。先还给点水她喝,哪知道硬是拖了快半个月了,这才不把水她喝,以免拖到磨人。你们太远,回一趟也不大容易,干脆等她落气后再通知你们,哪晓得还不过脚呢。我看她就是拖到想见你们,因为该回的都回了,谁哪个来看她她也不理。"父亲在一旁敷衍着,又见姑姆用手拍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大声喊道:"海伢回了,婉清回了。"

其实,婉清在逐渐看清屋里的状况后,早就将注意力放在那个蜷缩的老人身上。姑姆的大声和众人议论声早就盖过了老人痛苦无力的呻吟声。但老人似乎在动,而且也似乎听到了什么,就在菊芬拍她一刹那,老人拼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过身来,倒是吓了菊芬一跳:"哎呀,我的妈呀!"除了海伢站在床边紧握住老人手外,其余人都吓得往门外躲。海伢哽咽着说:"伯母,我是海伢呀,我带婉清她们都回来看您老人家了。快过来,婉清。"老人满是皱褶的恐怖的脸上露出了欢欣的笑容,那是一种久违的僵硬干瘪的肌肤突然如折纸般展开后焕发出褶皱的印痕,露出豁牙又艰难的微笑,发出虚弱的喘息声:" "海一一伢,回了;婉一清一清一一,奶奶一一一一""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过来,婉清,来看看奶奶,她是带你长大的奶奶呀!"海伢伸手把早受惊吓的婉清拉过来,奶奶用全身力气抓住了孩子的双手。"不,不嘛,我好怕,妈妈,我好怕呀,呜呜一一"婉清发出惊恐的嚎啕声,一旁的母亲早已哭成泪人:“奶奶,知道您想婉清,您就松开手吧,别吓着孩子了,求您了。”此时,面对面目全非的奶奶,婉清早已糊涂了。在奶奶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是多么长久的想念她,为此,她不知躲着偷偷地哭过多少回。可是,小小的婉清怎么能将眼前可怖的老人与慈爱的奶奶等同起来。全屋的人都惊讶了,吓着了,都诉说着老人的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力量,是回光返照吗?海伢见状,也怕吓着女儿,心疼又心痛地劝着奶奶:"奶奶,您松松手吧,别吓着孩子,是我们回来得晚了啊。我们知道的太晚了,是我们的不对啊!没能跟您尽孝呀!"说罢," 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屋里屋外,孩子在哭,大人在哭,那道从天窗射进来的一缕光线也在悲恸中颤抖着,照着尘土胡乱飞扬。

奶奶缓缓地松开双手,呈现钩手般慢慢垂落。那种先前的欢欣神釆立马黯淡下来,魔术般又恢复到蜡黄的纸色。"不一一一怕一一一奶一一一一"那余音弱得几乎已咽进去。等婉清在妈妈的护送下来到堂屋仍惊魂未定时,就听见大嗓子姑姆的嚎啕声,众亲族们男男女女的啼泣声。婉清这才心里一凉:"奶奶走了,真的走了吗?"想到自己为之日夜思念的奶奶今天如此对待她,婉清不勉悔恨起来,以后真的没有奶奶了,世间上就少一个疼爱自己的人了,想到此,又开始"啊一一,呜一一"的大哭起来。

这种罪孽感一直持续到婉清长大成人。到现在,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自己这么惧怕一位即逝的又亲近自己的老人。父亲告诉她,从出生几个月开始,就把她送回老家由奶奶照顾。因为那时母亲也在乡下,父亲那时最大的理想不是在城里安家落户,而是要在乡村里祖宗地基上盖上几间在全村最大最锃亮锃亮的红砖瓦房。但在婉清三岁要上幼稚园时,父亲又改变了他的理想,要举家迁徙,要在城里安家落户。于是奶奶也跟着进了城。

可是那时房子紧张。孩子小还好说,一间房隔成楼上楼下挤挤还热闹些,就是挤挤也充满着幸福快乐的味道。奶奶和婉清的亲密就更加深厚了。

但是若干年过去了,房子也加了一间变宽整了,孩子也大了,奶奶也老了。奶奶就觉得自己不中用了,是累赘,是负担。虽然海伢一家从来不说什么,但奶奶老了后脾气也变怪了,行动也就怪了,动不动就不辞而别。为此,父亲好几次班都不上去找她。头两次是回老家找到的,一次是从火车站截回来的,再一次就没找着。而就是这次的没找着送了奶奶的性命。婉清多次责怪父亲为什么这次找不到奶奶。后来据说奶奶这次偷偷走就是怕父亲再找到她,于是就想到跑回娘家了。但已是八十高龄的奶奶了,连她自己娘家往哪走也不清楚,到处询问怎么坐车时不小心被一辆卡车撞上,结果人没被送到医院,撞的人也跑了。奶奶倒在街头,好心人要送奶奶回家,她也不肯说出回家的地址,直至拖了几天后感觉自己真的不行了,才告诉好心人将自己送回老家。

菊芬与海伢并非亲姐弟,菊芬的父亲是海伢父亲的亲兄长,一个排行老大,一个排行老三。当奶奶被送回来后,奶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菊芬不喜欢奶奶,因为奶奶是她父亲的排行第二个兄弟的老婆。对于她不照顾她的孩子而去照顾海伢的孩子,本来就一肚子意见,这次送回来又劳命又伤财,就巴望着她早点死。奶奶也知道自己命不长了,又不能动弹,无钱治病就拖吧,直至拖到伤口生疽感染危及生命,在断粮断水那几天,能坚持要等到海伢、婉清回来,已经是创造生命力的奇迹!

婉清此刻站在奶奶坟前回忆好久了,一边小女还在自己玩着。在这一排坟墓前,奶奶墓地的旁边葬着的是奶奶的亲儿子和婉清的亲爷爷。奶奶在此不会孤寂的。

"奶奶,您还好吗?婉清回来看您了!"只见奶奶坟头上方野草顽强地生长着,婉清和丈夫、小女仅仅除去了坟前周围的部分杂草,特意留下后面那片翠绿。看着绿,婉清就想到奶奶不再逝去,如同这野草般仍强劲地活着,等侯着婉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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