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机场南面紧邻白沙河河畔的那条街上,当蓝白相间的飞机呼啸着掠过我的头顶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机舱内扒在机窗边上的向下探望的人头,星星点点,若隐若现。
修长的“厦门航空”拖着尖锐的轰鸣声渐近又渐远,清晰可见的白鹭标志昂首展翅,平稳攀升,轻灵而优雅。直至庞大的机身彻底甩开我们的视线兀自远去,门闫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仰脸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一动也没动。
初秋的天气,反而变得愈发阴晴不定了,刚刚还簇拥在一起的大团大团的白云,转眼间就被沉甸甸的乌云蒙住了脸。门闫一路颠簸着横穿了大半个城市,从晴空万里等到黑云四起,只为了与这班飞机能有那四十几秒的交集——这班中午12:20的飞机,装着她心里正装着的那个人,和那个人手里牵着的那另外一位姑娘。
爱情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你明明知道那个人不可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当我们的心里还真正装着那个“求而不得”的人的时候,或多或少的,大抵都曾为其痴迷过,疯狂过,诚惶诚恐过,孤注一掷过。在那样一段会莫名的笃定却又时时忐忑不安的日子里,我们一定都做过许许多多的“以前从没做过,而以后再也不会去做”的事情。
我在机场旁边住了将近两年,仅仅只趴在自家阳台上看过飞机来来去去,天气晴朗的时候连机身下面的起落架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无从知晓远在二十几公里外的门闫到底转了多少路才把机场周围的地形彻底摸熟,她去小商品城四楼看过飞机从划行道上起飞,她也来白沙河公园看过低空不足百米的飞机全景,她甚至还专门买了望远镜,想从那排整齐的机窗上找出那个人的头顶。
门闫说,她见过他来去的每一班飞机。忽然,就觉得很心疼。这样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某个人的感觉,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过了,而且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也不确定还能不能再有了。
门闫能很清楚地记得,与薛小七互加qq好友的那天是正月初九,天空灰白灰白的。公交车站旁边光秃秃的倒垂柳下面,她缩着肩膀划着手机屏幕,无聊地刷新着qq空间里那些无聊的动态,略过一条接一条地翻出花样的句子和底下清一色光秃秃的评论栏,突然被闺蜜的一条动态吸引住——骑电动车被四条狗同时追。
一直以来鲜有在评论栏里出没的门闫也忍不住诙谐了一次,简短地评论道:“停下,跟它们拼了”,然后她扬起了嘴角继续刷新。薛小七的评论就是这时候赫然地趴在了屏幕上:“停下,跟它们讲道理。”门闫一下子笑出了声,就着干冷的空气,脆脆的笑声在光秃秃的柳条中慢吞吞地晃动。
林夕曾经这样写:“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我们总是要等到故事潦草的结局时才恍然发现,这本就是一片迷雾,能走到尽头就好,根本无所谓结局遗憾或是圆满。只是在所有故事的开端,那些无力扭转的情节都被美化成了“机缘巧合”,如梦似幻。
直到相识很久以后,门闫才知道,那天仅仅是小七开始网恋的第七天。据说,那是小七的第三次网恋;据说,前两次都是戛然而止于见面的一瞬间。在这个纷乱复杂的世界中行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微妙而敏感的,我们可以相距千里仍能有比邻之感,也可以无数次擦肩却依然记不住对方的脸——我们看似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
除了薛小七那个微信漂流瓶中“捡来的”堂而皇之的网恋女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齿轮紧咬住锁链,兜兜转转,周而复始,契合得完美无缺。薛小七是门闫闺蜜的发小,因为小升初后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没有跟随所在的小学划片升进镇一中,一个人去了市区三中寄读。阴差阳错的,本该划进三中的门闫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仓促地转入了镇一中,就是在那里,她才认识了当年会把“小七哥”天天挂在嘴边的闺蜜,也一直记住了“薛小七”这个名字。
所谓的似曾相识,大概就是“我们好像在哪见过”。细细回忆,他们也一定在哪见过——他去她家的村子里赶过大集,她也曾无数次穿过他家后面的那片树林子;他们彼此熟知陪伴自己长大的伙伴,也熟悉各自上学时走过的每一条街道;他们聊起小升初考试那天的那场暴雨,聊起当年市内七所中学联谊赛时的作文题目……
门闫提起初中时最交好的同学,薛小七豪放地发语音过来,“那曾经是我小弟”;薛小七说起最为让他心动的姑娘,门闫说,“她小时候总爱流鼻涕”。他们迫不及待地互相追问着,在彼此耳朵里的自己。恍恍惚惚中,门闫曾一度错觉自己与薛小七是许久未见面的情侣,一切虽遥不可及,却又那么熟悉。
然而,当薛小七发来照片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把多年前的“小七哥”与眼前的这个身高180cm的黝黑的汉子重合在一起——她与薛小七那位素未谋面的网恋女友一样,缺席了他慢慢成长起来的每一个伤筋动骨的日子。
门闫丝毫不扭捏自己对薛小七的情意,她喜欢他,光明磊落,懂得珍惜,也小心翼翼。薛小七随口说自己爱吃鱼,从不吃鱼的姑娘一次次去菜市场买回活鱼反复练习。从起初对着案板上拼命挣扎的大鱼束手无策开始,到终于敢小心地按住鱼肚子笨拙地对着鱼头敲下去,渐渐的,也能娴熟地拍晕、刮鳞、开膛、冲洗。
门闫在日历上划满了圈圈点点,记的全是薛小七的班次。看完《同桌的你》后,她学着从地图软件上搜到那个陌生城市的地址还原成三维立体,放大,再放大,能看到他住的宿舍楼后面是个蓝色屋顶的玻璃厂房,看到他单位对面是个茶叶市场,穿过一个小区,路口还有个农业银行。门闫甚至稍稍自私地妄想过,等薛小七的网恋一结束,她就奔去那个城市陪他,挽着他的胳膊一起丈量手机屏幕中所看到的每一寸土地。小七在广东工作,出生北方的门闫还磕磕绊绊地学起了拗口的粤语。
对于薛小七那场漂流瓶里的网恋,我不敢揣测他是不是开始得太过仓促,远方那个仅有18岁的姑娘答应跟他回家见父母时,他告诉门闫说:“现在的小姑娘,真大胆。”
门闫沉默。
他反复解释,只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才答应领个姑娘回家,你能不能多给我点时间来处理。
门闫还是沉默。
她一定曾经在某个时刻走进过薛小七的内心深处,这一点门闫从未怀疑过。只是生活在这个素不相识就能随便开口说“爱”的年代,我们谁都该明白,唯有堂堂正正地牵着那个人真正走在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大街小巷,然后跨进自家的门槛,这才是对“爱”最好的交代。
所以,当门闫从网上看见薛小七左肩挂着小巧精致的女式背包坐在他家院外那片小树林的照片时,她的心狠狠地被揪住了,一瞬间忽然就觉得,大概等不到薛小七分手的那天了。我们都走到了安全感尽失的年纪,除了好好相爱,还想要个明朗的未来。
战战兢兢的爱情里,门闫拼命地对他好,想把远方那个“对他不上心”的姑娘比下去,可是我们都忘了,爱情从来就不是择优录取。门闫会因为小七的一句“喜欢”就挤两小时的公交车去抢购刻有他属相的纪念币,也厚着脸皮拼命找话题发问换来他只字片语的回复,甚至一时怒气删掉他后再低三下四地求他重新加回。她无力地挣扎着,像极了案板上的鱼。
掺杂着对那个陌生的姑娘些许的歉意或是妒忌,门闫被这场相遇逼退到一个尴尬的位置——她不想做拆散别人的第三者,却又对小七说过的“不会与那个姑娘交心”存有侥幸心理。可是门闫到底是心思细腻的姑娘,她听着薛小七说话的语气从最初的“你俩我都十分喜欢”变成了后来的“她表现真的很好,我没理由分手”,最后终于演变成了“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
对薛小七所有的好,都敌不过他轻飘飘的一句“你出现得太晚了”。最难过的是,他明明伤到了你,你却找不出任何责怪他的道理。
姑娘,你到底要受多少伤才会懂得,所有能收放自如的情感,从来就与爱无关。
门闫让我写故事的时候,拿出了两本厚厚的手写本,一手漂亮的黑色正楷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薛小七说过的每一件小事,吃过的每一顿饭,到过的每一个地方,还有,那个说过无数次的漂流瓶里的姑娘。与薛小七有关的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都在细软的格子纸上泛着迷人的光,它们跳跃着,平静地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成了过去。
如果我亲眼见过门闫生疏地处理鱼内脏时被溅一身水吓得大叫的狼狈模样,见过她悄悄躲在机场出口看见薛小七揽着那个姑娘走出来时满眼慌乱的模样,见过她为了匹配180cm的身高每晚练习踩在十公分的小细根上艰难地爬六楼的模样,我想,我一定不舍得她受伤。
尘埃落定,我仍然不愿把薛小七刻意写成朝三暮四的负心之人。自始至终,他都在尽力保护自己完全不知情的女友,也不曾随意戏谑过谁的感情,对最后的结局也是深感纠结、深怀歉意。只是一念之间,在对自己的网恋女友不抱任何希望的第七天,他真的放任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在多年前的中学课堂上就曾听说过的姑娘。
薛小七的最后一条微信一直存在门闫的手机里——已落地,平安,勿回。他已经接了年轻的姑娘去他的城市生活,再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分给门闫。身高180cm的他身旁揽着170cm的她,姑娘大红色的长裙拂过脚踝,纤细的胳膊搭在他的臂弯,一对背影,般配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门闫从没告诉过谁,她存下了薛小七来回航班的所有照片,她多希望能在机场出口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拥抱,然后告诉他好像在机窗外看见了他的侧脸;她查过无数次飞去那个城市的机票,一遍一遍浏览,却始终点不下“立即购买”;她时刻关注着那个城市的天气,知道小七头顶上的是乌云还是蓝天。
某个深夜里,门闫无意发现并完整地读完了薛小七给那个姑娘的439条留言,整个人卷着被子抱着双腿缩在床角,呆滞地盯着屏幕,想哭都哭不出来。走到最后,门闫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远到根本不只隔着七天。
那一晚,温柔的月光铺满了床,清透的夜空中数不清的星星在冲她眨眼,好美好美,可是,她觉得那么孤单那么孤单。薛小七说出不想再联系时,门闫歇斯底里过,也努力争取过;百般纠缠过,也苦苦哀求过。然而,就是在读到那些留言的一瞬间,门闫说,她忽然就不想再闹下去了。
有时候,我们轻轻地就放弃了那个之前再怎么用力也放不下的人,不是因为不爱了,不是出现新欢了,也不是日子太久了,而是因为在某个瞬间忽然发现,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属于你,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你。你可以继续爱他,但最终,你要放过自己。
原原本本的我们其实有好多好多优点,有的人幽默风趣,有的人情感细腻,有人的美丽大方,有的人善良正义。我们爱得太过用力,以至于记不起除了“卑微”以外,还有个如此美好的自己,那个美好到足以让对的人爱不释手的自己。门闫手写本上关于薛小七的故事就终止于领我去看飞机的那天,最后一句话我一直印象深刻:love me little,love me long.
这一页,真正地翻过去了。
命运安排那个让我们低到尘埃里的人从生命中走一遭,或许只是为了让太容易就爱到忘乎所以的我们懂得,所有能细水长流的爱情,都不会是卑微的样貌。它更该是舒适的,是舒缓的,是自然的。重要的是,爱本身就是无比高贵的。我们的爱如此珍贵而稀少,不该只有“卑微”这一种表达方式;我们爱的人如此完美,也不会只配拥有我们卑微的样子。
纡尊降贵从来都是换不到爱情的。我们总该用那个最美好的自己,轻轻地,久久地,去爱那个心里藏着的人。往往太过用力到卑微的时候,已经是失去的开始,太多太多的人,不是卑微一下就能留得住。生活终究是厚待我们的,不舍得我们一世卑微地躲在那个阴影里。所以最终,让那个人离开了。
我心疼,心疼每一个在爱情里挣扎到面目全非的你。但我深信,总会出现一个契机让你顿悟,爱情不该是一件卑微的事。无论多爱他,踏实下来,记得好好爱自己,你蹲得太低,他会找不到你,你也会弄丢那个最美、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