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见璟

满树雪花迷人眼。

雷见璟初次见到秦氏兄妹时,就被秦家不奢华却温馨的庭院吸引住了。尤其厅前那株灰褐色树干雪白色花瓣的不知名植物,庞大又枝繁叶茂,斜阳下微风吹过,落雪一般。树下嬉戏的女童就像是将世间所有美好集于一身的精灵,欢跳在“雪花”之中,让人能忘记一切不安和忧愁。树边长廊下立着的少年,眉目淡然地看着女童,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些疏离又饱含着温度。见璟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这样既清冷又温暖的人。

兄妹二人向他走来,邀他一同嬉戏。就像是前世的缘,今生再续,从幼年时起便不再相离相弃。后来见璟知道,那棵美好的树名为玉兰,是秦家曾祖父从南洋带回来的种子,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年岁比家中任何一人都长。淮淮喜欢在玉兰树下堆泥土玩,她将泥土堆成城池,在城池中堆歪歪斜斜的各式铺子,美其名曰商铺街,应该是她在父母双亡前对曾经繁华的商街记忆了。那时的商街繁忙而充满活力,每月初一与十五集市庆典,街道上人潮涌动,街道两旁风格各异的店铺林立,家家张灯结彩,高高挂起的各种招牌招揽生意,吃穿用度,样样都精致讨巧。

见璟常常捧着书望着树下的淮淮出神。莫牵坐在他习惯坐着的厅前长廊下,戏谑地调侃,“见璟长大了,连看我家淮淮的眼神都变了”。

见璟扭头啐了他一声,将手中的书摔进莫牵胸膛,在他身边坐下。“我家中只剩我一人了,莫牵。现在我只有你,和淮淮这个妹妹了”。

“见璟啊,我的亲人也只有淮淮和你了——只不过,你从不像淮淮那样,娇滴滴地叫我哥哥,”他话锋转得自然,是一贯打趣的语气。

“莫牵,你不明白……我,”见璟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把压抑了几年的情绪脱口而出,但又不知道是否能承担这脱口而出的后果。

“我明白,”莫牵靠了靠他的肩膀,“虽然我跟淮淮小时候共同和父母生活,都是秦家的孩子,但是本质上来说,我们三人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妹。我不是嫌你不叫我一声哥哥,只是不希望你跟我们见外。什么秦家、雷家,现在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三兄妹,不分姓氏,就是一辈子的亲人了。”

他犹如亲生哥哥般的口吻,让他想起了自己亲生的哥哥雷见庭,但见庭哥哥的脸已经随着那场噩耗一同,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起来。见璟看着莫牵有棱有角的下巴颏,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莫牵……哥,你的脸跟我记得的见庭哥的脸一点都不像。”

“见璟,如果说你还有些模糊的记忆,那我小时候的记忆基本都消失殆尽了。我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我跟着母亲——就是你敏柔姨娘——一起来到秦家,其实我并不是秦家嫡生的长子。只是秦爸待我如己出,一直当我是秦家的嫡长子教养长大,如今,对秦爸的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全身心地将他留下的秦氏家宅守护好,将他唯一的女儿淮淮守护好,我才能安心……”

“那你自己呢?莫牵。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世局不是这样动荡不安,你会是怎么样?你和我会怎么样——”见璟的话终归是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了。

“你和我,便不会相识。”莫牵站起身,见璟依傍在他肩上的头一下落了空,趔趄着就要跌倒,莫牵连忙伸手想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收回了手,任由见璟栽倒在地。见璟不置可否地想拉着亭中石凳爬将起身,心里嗔怪莫牵不解风情,又耻笑自己还指望莫牵能对他有除了兄弟情之外的情绪,一时间不知不觉顺势呆坐在地上愣起了神。还没等回过神来,脑袋顶上便被一个巴掌招呼了过来,连头都不用抬,他便骂出了声,“我告诉你,秦小淮,你下次再这样没轻没重——”只是话音未落,一朵玫芯花蕊就挡在他眼前,在他心上搅拌起暖流。秦淮亭亭立在那里,左手递着玉兰花,右手伸向雷见璟,微微笑着,白皙脸庞向着他,透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见璟伸手佯装要发力却化成蜻蜓点水,逗她似地将她的手拍开,单手撑着地面起了身,花与手,他都没有接进手中。

秦淮撇了撇嘴帮他掸了掸背后的灰尘,嗔道,“我下次再这样没轻没重拍你的头,你就要把我推出门去讨饭是吧?我都拍了这么多年了,一次饭也没讨过,再说了,你要是欺负我,我哥哥定饶不了你。”一边说着,她一边俏皮地做了个鬼脸,俨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对于秦淮来说,情窦初开像是涓涓细流,倒也不是一见钟情,只是在不紧不慢的生活里,一点点依赖,一点点倾心,一点点累积出了她称之为“爱”的情绪。而对于雷见璟,从家中萌生变故那一刻起,从他被不明所以地夹上那辆马车时,他就与秦莫牵和秦淮绑在了一起,那是年幼的他无法自主的选择,他只能将之归之于命运。就像后来管家聘来的洋先生时长挂在嘴边的那句话:“DESTINY IS ALL”,年幼时他还参不透其中的意思,可他对莫牵将这句洋文理解为“万般皆由命”深以为然,从小他的目光就乐意跟着莫牵,虽然没有像秦淮那样黏着兄长的稚气,可是内心对兄长的恋依与秦淮相比,毫不逊色。

“怎么就饶不了我,他说不定还会偏袒我呢。”就像秦淮从不习惯叫见璟一声哥哥一样,见璟也从不习惯管莫牵叫哥哥,打小就是如此,秦淮喜欢仰望见璟,见璟喜欢盯着莫牵,而莫牵总是守护着二人,从习文识墨到待人接物,无微不至。

三人就这样长成了大人。

名利场,生意经,摸爬滚打在乱世之中,十年光阴,秦雷两家的名声恢复如初,甚而至于比父辈们更胜一筹。声名大噪时,莫爷与璟爷也常带着位不知名的清秀小爷出没于风花雪月十里洋场之中,坊间传闻,三位小爷虽然没有挥土如金,却也极尽低调奢华,每每赏玩尽兴后也会周围上下打点,为的是不让周遭将三人行踪透露给秦府老管家,像极了学堂里背着教书先生偷偷溜跑玩耍的孩童。

见璟见到红姑娘的那夜,便是因为他们的淮小爷又想女扮男装出去戏耍,只是那夜她心血来潮,想去当下风头最劲的青楼花涧坊。见璟是一百万分的反对,可是莫牵的原则总也抵不过秦淮的软磨硬泡。就这么一个妹妹,从小好不容易拉扯着长到大,还能怎么办?“宠着罢,”莫牵最终总是无可奈何地用这三个字收尾?有时候见璟觉得,莫牵对秦淮过于纵容也不是件好事,只是秦淮并未因此而变得娇纵蛮横,于是见璟也顺着莫牵不知不觉纵容起了秦淮的一切。

烛光微跳,像艳场中撩人心弦的奇女子曼妙腰身,一切都随着三巡酒过,变得迷离恍惚,空气像被罩上一层薄薄的纱。淮小爷重金请了花魁红儿,她想看看声色场中的头牌是如何的美艳动人,莫牵饮尽杯中淡酒,眉眼低垂微笑由着淮淮任性。红儿走进他们三人在二楼包揽的房间时,黛眉轻挑瞳眸流转,眉梢眼角仿若诉不尽万种风情,纤细腰身被贴身的猩红色旗袍修饰得格外晃眼,她只是往那儿一站,莫牵的眼神就在须臾之间定了一下,虽然只是须臾一定,却被见璟尽收眼底。

杯中初尝有些回甘的酒,突然变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他往桌边坐下,将酒杯一掷,借着酒劲,对红儿递了个眼神,“给爷倒一杯最烈的酒。”

秦淮看着他,眼神像有些不理解,又带着点吃味。

红儿习以为常地走上前去,随意往桌边一坐,斟满了见璟的酒杯,又往秦淮身边走去,作势要帮她也满上。莫牵本能地拿下秦淮刚要举起的酒杯,示意红儿斟酒。

一时间,秦淮盯着见璟,见璟盯着莫牵,莫牵盯着红儿,红儿又望向秦淮。她注意到这位清秀小爷耳垂下的钉洞,似乎明白了什么。只一瞬,她笑得打颤,像是夜风中追着树梢飞舞的鹂鸟吱吱叫一般,拉起秦淮的衣袖,将她带到房外走道,从外面将门关上,将两个真正的大老爷们留在屋内。“这位小姐啊,敢情您打赏重金把我召来,是为了让里面两位爷为您吃醋呢吧?”

秦淮羞红了脸,她明知道在这些风月场所的女人们面前向来无需顾忌颜面,却还是被红姑娘一句话说得粉面发烧。“他们是我的哥哥……我央他们带我出来见识见识的……”

“见识?见识什么……这花涧坊不过是公子哥儿们寻花问柳的地方,也是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女人安身立命之所,但绝不是你们这种富贵小姐能看得懂的地方。”

“什么你们,我们……我们都是女人,只是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生活境遇罢了。”秦淮真挚地说。“DESTINY IS ALL!”

“什么?”红儿听不懂洋文。

“命运弄人。”秦淮喃喃地说。

“你这小姐,虽然我看着不是那么顺眼,说得话倒是让我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红儿斜倚在走道栏杆上,时不时对楼下路过的恩客抛着媚眼,隔空递着勾人轻笑。

“不如,咱们就在这过道里聊聊天,散散火儿,让那两个酒气冲天的家伙在屋里折腾去。”红儿自顾自地说,看来也是真不想伺候人了。

秦淮抿嘴笑着,小声说,“他们真是我的哥哥,带我出来玩罢了。”

“不重要,”红儿摆了摆手,微醺地脸庞泛着红润,“我今儿高兴,因为我不再是没有名字的红儿了。”

秦淮没有听懂,同理心却让她不明所以地为眼前这明艳动人的青楼花魁高兴,她看着红儿迷离的双眼,里面好像写满了幸福,不觉跟着她一同笑起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竟然有些羡慕这直爽的美丽女子。

房门突然被打开。

见璟冲了出来,唇齿间溢着酒气,剑眉微蹙,秦淮刚要迎他,扑面被一个吻狠狠地将后脑勺砸到走道的立木之上,她的后脑生疼,嘴唇也生疼,她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尽管知道是谁,她也想看清楚夺去她初吻时他脸上的神情。但那张脸因为太近离了焦。一呼一吸一瞬间,见璟的脸才离开她到合适的距离,他鼻息不均匀地喘着气,盯着她说:“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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