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午觉睡得稀里糊涂的,短短半个小时里我做了一堆乱七八糟、断断续续的梦。我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拍打在脸上,勉强清醒了些,只是脑袋还是有些麻木沉重。杨依这时候也已经起床,嘴里嘟嘟囔囔的在收拾床铺。我拉上她一起出了宿舍。杨依明显还没睡够,目光呆滞,呵欠连天,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我机械地拉着向前挪。我也提不起兴趣说话,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
教室里只有两三个人,而且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把头埋在胳膊里。我蹑手蹑脚地进了教室,敏锐地发现自己座位上多出了一个原木色的纸袋,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份包装精美的提拉米苏和一杯还有些温度的卡布奇诺,第一个闪过我脑海里的念头竟是:“这些东西也太甜了吧!”但我立即对这种失礼的抱怨感到羞愧。杨依迫不及待地从袋子里拿过咖啡去,打开呷了一口,嘴唇上沾上了些浅棕色的泡沫:“我先来一口提提神,困死我了!”
“你都喝了吧,这咖啡太甜了,我不喜欢。”
“也是,那这杯就交给我解决吧。下次托我妈给你带你最爱喝的蓝山咖啡。”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从袋子里拿出提拉米苏,发现底下还有一张谈蓝色的便利贴:“托走读生中午上学时给你买的,午饭不能不吃。”上面没有署名,当然也根本不需要署名。我把便利贴撕下折好,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没让杨依看到,然后把蛋糕一并送给了杨依。
晚上放学刚走出教室,就听见了身后林子纾的声音:“建国,等等我,一起走吧。”我疑惑地啊了一声,右手忍不住捏了牵着的杨依的左手掌心一下,然后又不自然地放开了。
“啊什么呀,今天是周一,我们中午说好的。”
“我知道,可你晚上不是回家吗?”
“没事,先把你送回宿舍我再回家。”
杨依端详出我有些意外和犹豫,替我开了口:“没问题,一起吧,加我一个不介意吧?”林子纾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依,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我夹在杨依和林子纾中间,像两片面包里夹得快要融化的芝士片。一路上杨依不停地拿林子纾开玩笑,我只是附和地笑着,并没和林子纾有太多的交流。我明白杨依是在尽量缓和略显尴尬的气氛,心里也很感激她。今晚的月亮隐匿于云雾之后,天空黑得发紫,像把一块绸布盖在上面,遮住了满天的星。
回到宿舍,杨依拉着我的手安慰我:“慢慢适应,一切会好的。”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却感觉嘴唇黏在了一起。最终我沉默地上床睡了,这短短的几百米,竟把我搞得精疲力竭,连袜子都懒得脱掉。
我穿了一条自己从未见过的天蓝色的连衣裙,无助地瘫坐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中间,但周围车水马龙,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想站起来,却突然尖叫着扑倒在滚烫的地面上。我回过头去,发现腿早已经被熔化了的柏油马路牢牢地粘住,整个人像在沼泽里一样慢慢地往里陷。我惊惶失措地叫喊着,拼命地挥舞着双手,但依旧无人理睬。突然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朝我走过来,她背着粉红色的卡通书包,穿了一双红底小白鞋,白色袜子上有着精致的蕾丝边。我似乎被钝器猛地敲击了后脑勺,一时间眼前竟是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暗。当我喘着粗气极力使自己再次冷静下来之时,她已离我越来越近。嘴角上扬,她像是被人用线提着做出了一个笑容,眼角却微微下垂,溢出无法消弭的悲伤。她机械地伸出自己的右手,不像是要拉我起来,倒像是想把一面隐形的墙朝外推。正当我伸出的手要触碰到她的指尖,一阵急剧的刹车声响彻整个喧嚷的街道,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我的耳膜,一瞬间整个世界像初雪时分般的寂静。那女孩就在我眼前,像一个沙包似的被扔到了十几米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夏天朝湖面扔出的石子在水面上又被弹起般打着滚,随后整个身体像一滩烂泥没有了任何动静,如同石子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湖底。女孩脚腕处的蕾丝边顷刻间被鲜血浸红,但那张脸却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惧而扭曲变形,反而依旧带着一丝浅笑地望着我,像是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得到了实现。那是一张我多么熟悉的脸!一瞬间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思绪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巨大的声响又一次肆无忌惮地从我的双耳闯入,在我的脑袋里炸响。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夺走了仅存的一点理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灵魂一起呕吐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街道上所有的人影全部都消失了,极目远望,路的尽头被天上悬挂的巨大的火球所吞没。躺在地上的女孩开始和我一起下沉,我放弃了挣扎,嗓子已经喊哑了。两行泪水从我紧闭的双眼中流出,我张着嘴,脖子上的青筋不停地抽动,但终究还是发不出任何的声响。
突然眼前一阵刺眼的亮光,远在天边的太阳顷刻间移动到了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光源,同时费力地张开眼皮,发现三个舍友都围在我床边,杨依手里拿着一盏小台灯,眉头紧锁,神色紧张地握着我的手。我意识到枕头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而我的眼睛还残留着些许湿润。“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半夜突然哭出声来,可吓死我们了。”其中一个蹲在杨依身边的舍友关心地问。我努力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没事了,可能最近太累了吧。不好意思影响你们休息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是干哑的,像被人扯住了声带。我撑住胳膊想坐起来,杨依却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躺好。其他舍友见我没事就又都回去休息了,不知道是谁还打了一个大呵欠。杨依替我整理好被蹬得皱成一团的床单,我揪住她的衣角不敢放手。“还害怕吗?”我点点头,眼泪差一点又要夺眶而出。“没事,有我。”杨依把我往里轻轻推了一下,示意我给她在床上腾出地方来。
我紧紧抱住杨依,后背贴着墙壁,呼吸逐渐平稳,直至睡去。
九
我感冒了,不是很严重,只不过经常打几个喷嚏而已。最近受到冷落的身体靠这种方式来引起我的注意,却也不可避免地使我更加烦躁,总是盼望着自己走在路上会被来往的行人撞到,这样我就可以把一肚子的怨气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骂得那人毫无招架之力。或许到时候我还可以挥拳对着那人的胸口来上几下,在对方终于要反击的时候再麻利地跑掉。这样想着,原本软绵绵的身体竟慢慢感受到了些许的力量。
林子纾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第二天就托人给我带了感冒药。晚上放学,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药全扔到了班里的垃圾桶里。我的心里好受了些,像是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安慰。
当天夜里,我几乎做了一个和前段时间一模一样的梦,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最近一两个周的第几次了,同样的悲剧一遍遍上演,使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其实悲剧变得习以为常才是最大的悲剧。我在这一幕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的悲剧中无望地挣扎,像脖子被猎豹锋利的牙齿刺穿后徒劳地蹬踹着后退的羚羊。每晚被惊醒后,我只是眼睛空洞地望着阳台窗外的月亮,又或者窗外没有亮光,只是一片黑。
这段时间我的身边仿佛总是摆脱不掉林子纾的身影,他就像是我的影子拖在脚步后,我的一举一动像是时刻在他的监视范围之下。我失去了独自一人郁闷、沮丧、难过的机会,每次一皱眉,林子纾的关心就紧随而至,对我而言就像每次在非停车区刚一熄火,就有交警把罚单贴到了车窗上。我开始厌恶他的笑,厌恶他的声音,厌恶他的衣着、发型,厌恶他身上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我发觉自己在厌恶他对我的好。我甚至会期待他能劈头盖脸地臭骂我,没有任何原因;又或者冷淡我,好像我并不存在。这种对林子纾的态度转变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但同时又是不可阻挡的。
当我在静谧的森林中漫步,耳边是清脆的虫鸣,我在水边停下歇息,俯身观望平静的湖面,总会在身后看到另一个人的笑脸,当我用手粗鲁地打碎这如镜的水面,尽力往前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风筝,飞到再远的地方,线头总在林子纾的手里。我需要一把剪子,或是一把刀子,又或只是一块被遗弃的碎玻璃片。
我开始痛恨自己始终围绕着的支撑着我的“柱子”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什么才是适合我的,提醒着我放弃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林子纾的爱逐渐地成为了累赘,像脚镣一样把我困在这一片外表平静的森林当中,这片我曾经自愿踏入的森林当中。孤独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心情,而只是一种习惯,我到如今,才算真正清晰地认识到。
我的精神状态在一天天变差。
但只有我知道,那个真正让我一天天消沉下去的人,并不是林子纾。
今天晚上放学,我和林子纾一起出了校门——我对他说是自己今晚请假回家了,但其实我没向任何人请假,连杨依我都没告诉。今晚本不是规定的两人一起放学的日子,是我主动找到林子纾的。一路上林子纾不停地寻找话题,我尽力配合,或显得饶有趣味的样子仔细聆听,或浮夸的拍掌大笑,做着我认为恋爱中的女孩该做的事。一只飞虫落在我手上,传来一阵瘙痒。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看着它飞远,融进了冷淡如水的月光里。
林子纾一直把我送到楼下,道完别后他正欲转身,我向前跨了一大步,翘着脚尖吻了上去。他的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擎在空中,而我的手则充满侵略性地揽住了他的腰。我轻咬着他的下嘴唇,舌尖挑动着前伸,碰到一片湿润。逐渐他也有了回应,强硬地把我搂入怀里,双唇吮吸,像一只野兽在撕咬着它的猎物。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手也在慢慢往上游走,我轻轻推了他的胸口一把,两个人的唇也分开了。我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选择凝视着他不知所措的手,轻声说了一句:“再见。”我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在还未出口时就像是丧失了力气,却也温柔得令我难忘。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漆黑的楼道,楼道内的感应灯这时散发出了丑陋的黄光,吞没了我的身影,也留住了滑落下我眼眶的泪水。我第一次在这条狭窄的楼道里,寻到了恐惧的踪影。
防盗门吱呀地喘息着,多年来的疏于保养早使它失掉了曾有的金属光泽,门框两侧贴着的褪色的对联像是年老色衰的老太婆脸上涂着的两片突兀的腮红。我踮着脚想要撕下门上贴着的一张清理下水道的小广告,但纸被撕到一半就仓促地断了,像一块不规则的老年斑残留在猫眼的右上角。我的泪于是又一次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的流淌。拉开门家里一片漆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现在又不知躺在哪个温柔乡中逍遥自在。我穿过黑暗的客厅,摸索着打开了卧室的灯。卧室的窗没有关,风吹动着淡紫色的窗帘,像不请自来的客人来这里寻求庇护。
我泪眼朦胧地从床头柜里翻找出安眠药——因为经常失眠,安眠药基本上在家里常备着——用手背粗暴的揉了下发红的眼睛,屏住呼吸仔细地旋开塑料瓶盖,像在拆解一件精密的仪器。打开的瓶盖被放反在枕头边,我把瓶中所有的药片都倒在米黄色有些发旧的床单上,数了一下,一共三十八粒。我用手指把每一粒都分散开,尽量使它们之间的距离保持相同,铺满了床单的一角。玻璃杯中刚接的热水还在向外吐着雾气,杯口蒙上一层水珠,像清晨叶尖将要坠落的露珠。我向水中加了四粒,耐心地将其溶化,慢悠悠地喝了半杯。轻微的苦味刺激着我舌尖的味蕾,我舔了下嘴唇,安静地在床上坐着,两条腿盘在一起,等嘴里的苦味基本消失了,然后抓起床上剩下的所有药片塞进嘴里,用剧烈颤抖的手拿起玻璃杯,把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嘴里还有大量的药片没有咽下去,我赤着脚跑去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路上因为两腿突然发软而摔倒在地,玻璃杯从手里滑落滚向房间远端,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内显得格外刺耳,滚得越远我反而觉得声音越响,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我爬起来去厨房重新取了一只杯子,将剩余药片全都送入肚中。清凉的水流入身体,像锐利的手术刀,一直扎到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 我把杯子放好在床头柜上,瓶盖重新旋上和杯子放在一起,但没有相互靠上。我脱掉身上丑陋肥大的校服和里面的薄衫,又褪去纯黑色的内衣和内裤,把这些东西全都扔在地上,爬上床给自己盖好被子,肌肤触到转瞬即逝的凉意。我安静地闭上眼睛,几秒钟后那张初中时模样的女孩的脸又出现了,恬静悠闲地伏在阳光炙烤下灼烫的柏油马路上。我嘴角轻轻上扬,一滴晶莹的泪滑过眼角,挂在唇边。我轻微地抿了一下嘴让它流进了嘴里,舌尖触碰到,还有一丝温度。
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勉强拿出手机,给林子纾发了条消息:“分手吧。”然后把手机关了机。这一连串的动作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手机从我虚脱的手里滑落,像折翼的鸟,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之后坠落在地。
十
我在黑暗中摸索爬行了好远好远,那就好像是小时候钻进工地里的水泥管道中,不同的是,这一次,管道的两端都被结结实实地封死,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感,管壁的压迫使我甚至无法颓废地躺下。就在我要筋疲力尽地跪下去时,前方突然出现了豌豆大小的一点亮光,断断续续地闪烁,像摇曳的烛光随时都会被风吹灭。我眼皮挣扎着跳动着张开了一条缝,睫毛的黑影像囚笼里的栅栏,白光似透过薄薄的纬纱闯了进来,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飘渺的云雾。我费力地眨了眨眼,周围的一切才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口罩,蓝色的口罩,白色的帽子,蓝色的帽子,蓝白相间的被子,所有的色彩让人感到乏力和窒息,像是所有的血液流尽,只留下血管风干碎成了碎片,一捻就成了这颓废的蓝白。
耳边是父亲熟悉的声音,有些虚弱。他和一个瘦得像是骷髅的护士的脸出现在平躺着的我的眼前。通过口罩仍能看出那护士的两腮极不美观地向里凹陷,这让我想到了一匹马,或是一头驴。她的一缕头发搭在额前,干枯得像是深秋的杂草。她嘴里正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用力分辨却仍是不得领会,那声音像是从深邃的湖底向上翻滚而出的。这样反而让我的头痛加剧了,我轻微的皱了一下眉,随机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护士很快走开了,剩下父亲紧紧握住我的左手,放在他的额前,我的手背感受到了他额头上凸起的青筋,没有温度却感觉正灼烧着我。我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集中到了右手,食指在父亲手背上来回画着毫无意义的直线,像是那些我在黑暗中走过的一条条无止境的路。我终究因为剧烈的头痛而闭上了眼,嘴唇微张,却还是放弃了发声。
“对不起。”一闭上眼,我便在心里迫不及待地默念着,对这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暗。
对不起我没能离开,对不起我又一次堕入这充斥着痛苦与辜负的人世间。我知道黑暗的最深处绝不是虚无,至少有那张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小女孩的脸。
出院回家的第一天早上,杨依来看望我,带来一包蓝山咖啡。我看着包装袋上的图案,想到有机会的话我要一个人去一次牙买加,在当地的咖啡馆慢慢搅拌着一杯真正的蓝山咖啡,和坐在我对面的身材滚圆,穿着色彩夸张的当地服装的黑人妇女道一句早安。至于当时我会穿什么,大概会是一件裁剪有型的白T恤和一条线条明朗的工装裤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不过这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大脑第一次跳出了混沌之中,竟不自觉的清醒了些。
住院期间父亲替我挡掉了一切探视,这是我的意思——我不想躺在病床上面色憔悴地拖着沉重的脑袋去听一大堆安慰,搞得像是在遗体告别,虽然这些安慰肯定出于好意。我注意到放下咖啡后杨依转过身去偷偷地抹泪,回过头却强装出一副见到我后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杨依见状立刻把我扶好,让我背靠着床头,把我的枕头塞在中间让我的腰舒服些。我像是个提线木偶完全配合着由她摆布,微笑地看着她多日未仔细打理后有些发油的头发。
杨依看着我的笑容,咬紧了下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你是白痴吗?”我眼神朝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小黑点,语调轻快地说:“因为这种离开方式是最安静美好的。上吊的人眼珠会像金鱼一样凸出来,跳楼更是血肉模糊,像早餐摊碎的鸡蛋一样。只有吃安眠药,才不至于我在面临死亡时把最后一点美也全部摧毁。每一朵花都该有它自己的凋谢方式,带着我的骄傲离开就是我的凋谢方式。”小黑点仿佛在逐渐变大,又长出了尾巴,从我的视线中游走。
“我喜欢这种美,危险的美,纯粹的美,是把生的希望抽离出去的美。”我自言自语道,脸上浮出一种危险、纯粹而又毫无希望的微笑。
“我是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自杀。我从来没见过你被击垮的样子,要是你身上的负担太重了,为什么不分给我一点,让我去替你扛一些?难道就真的只有死这一条道路吗?”杨依的脸涨得发红,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我有些心疼。
“跟林子纾有关吗?”见我沉默不语,杨依试探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好像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杨依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右腿搭到了左腿上,继续说:“林子纾这几天像疯了一样地打探你的消息……”“够了!”我粗暴地打断了杨依的话,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了,一瞬间自己的所有戾气好像都缠绕着这两个字从我虚弱的身体内逃了出来。我咳了一声,拉起杨依的手,温柔地望着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开口了:“杨依,我不只是不喜欢林子纾。其实,”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思考了几秒,这几秒像是把时间掰碎了碾成粉末一样的漫长。然后我继续说:“我不喜欢所有的男人。”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喜欢女人?”
“我以前也以为自己是同性恋,以为自己喜欢女人。”我感觉到杨依被我握住的那只手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目光锁在我身上动弹不得。“放心杨依,我拿你当朋友,对你没那层意思。”我补充道。
杨依把手抽离了出来,两手捂住太阳穴不停揉搓着:“抱歉建国,你让我缓一缓。”
仿佛突然把钥匙插入了锈迹斑斑的锁眼,结满蜘蛛网的木门吱呀地被推开了一条缝,门里面的黑暗幻化成了蝙蝠从这道窄缝当中呼啸而出。我并不打算留给杨依太多的接受时间,望着她说,但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和林子纾在一起。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是陷入一种被追求的虚荣当中,当你的存在成为另一个人存在的理由时,这感觉总是好的。林子纾给的我照单全收,并通过对他的友好将他牢牢拴住,自私地将他据为己有。当同他恋爱的时候,我开始反感他对我的占有欲,我需要成为那个拥有支配权的人,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将我们两个人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与爱情没有半点关系,至少在我这里是没有的。”
我停顿了两秒,继续说:“但也并不全是虚荣,再到后来我完全是在不择手段地去证明,证明我也是个女人,证明给一个曾与我朝夕相处的人看,我可以在没有她的时候继续生活,像一个正常女人一样被照顾、被感动、被吻,被推到、被当成一只野猫似的张开双腿去挨干。但我输了,林子纾让我知道了我永远不会像一个正常女人一样地去活,去爱。我永远也融不进你们那片充满阳光的圈子,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夜是我的归宿。没了那个人,我他妈的就是个笑话,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明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却还要等待世界把我碾在脚下宣布最后的结果。所以到最后,我对林子纾的情感大概还有嫉妒吧,他喜欢我就能大胆追求,而我喜欢的那个人我却永远得不到。林子纾对我越好,我的妒火烧得就越旺,我得不到我要的爱情,凭什么还要再去给予?我的体内总有东西想要冲出肉体的囚笼,然后再把我的器官、血管和肌肤撕成碎片,烧成灰烬,抓起一把泥土重塑一个新的我,一副身体构造完全不同的我。”我剧烈地咳嗽着,身体突然间感觉被放空。我向下扯了扯睡衣领子,好像有团火焰从胸口一直烧到脖子。
“如果我是同性恋倒也好。可我真正爱着的,只有一张女人的脸。我愿意为此把我的心剜出来,把我的肝剜出来,把我所有的器官都一股脑地剜出来。如果有用的话。”我哽咽了,所有的屈辱全部涌来上来,胸口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你说的这个你爱的人指的是谁?”杨依把搭着的右腿放下,两个手放在膝盖上,声音像通过一团棉花反弹进了我的耳朵。
“杨依,去给我倒一杯热水吧。我想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现在嗓子太干了。”我闭上双眼,任由身体倚靠着床头逐渐向下滑落,像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又被海浪裹挟着离开沙滩,随波逐流去到未知的深蓝。
这张脸浮现在我眼前,比睡梦中更加清晰了。而这张脸的背后,却同时站着两个女人,她们长得太像了,泪眼朦胧的我也无法把她们辨得清。
十一
客厅的那座古董立式钟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响声,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的这个故事好像讲得有些太长了,玻璃杯里的水早就已经没有了。
杨依准备起身去厨房给我下泡面,我拉住她的衣角,浅笑着说:“去书架上拿本书,给我念几首诗吧,我的头又开始有些发痛了。”
杨依轻柔地把我露出来的那条胳膊拿进被子里,我能感受到她手掌温热的温度。随后她从房间另一边的书架挑了一本靛蓝色封面的书,坐在我的床边,轻轻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节奏。
“我爱你,
我的爱人。
请饶恕我的爱。
像一只迷路的鸟,
我被捉住了。
当我的心抖战的时候,
它丢了围纱变成赤裸。
用怜悯遮住它吧。
爱人,
请饶恕我的爱。”
我轻轻地闭上双眼,但并没有睡去,沉闷的钟声在脑中幽幽地回响,我想到了黑夜,月光,桌布上的咖啡渍,掉落在地板上的卫生纸,还有一只被捉住的迷路的鸟。
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告诉杨依。在吞下安眠药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自己不是要向从前陪着我的那一张脸证明什么,而只是在躲避那个我曾以为彻底死去了的从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