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在紧张的时候,四肢的血液会全速流向那颗小小的方寸灵台……
所以这噗通噗通响彻不停的噪音竟是他自己的心跳……
梵尘的神魂已然抽离了本体,惶惶地自言自语:我,不该在这里!她,不该来的这样快!
她就要发现我了,我该以什么面目见她?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若见了她,我该如何解释此情此景……
脑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博弈,梵尘大师方寸大乱,他手足无措地四处寻找遮蔽处,慌乱中他看见雷暴停了下来,那人下了马……!
幸好她的注意力全在拉厄和拉乌那对兄弟的尸骸上。
他捧起沙子浇了自己一头一脸,然后面向大地,一头扑倒在一块干净的沙丘里,像一只菜虫不断地向沙层之下钻拱,最后只露出半截脚掌,他敏锐的感官终于得以掩没……
当浓夜被晨曦驱散,附近传来更多人声与响动,是戍边的卫队发现了此处战场。
当他被人从沙堆下挖出来的时候,身子都快冻僵了。
“统领,这里还有一个活人!是个和尚!”
一名军士高声上报他的发现,并将这劫后余生的和尚搀扶起来。
他狼狈地垂着脑袋,咳呛不止,肩膀缩的紧紧的,指尖甚至在轻轻发抖。
迎面走来一人,他只看到一双乌皮小靴的靴尖朝向他。
他听见她说:“不要怕,我们是大乾的边军,将士们找到了你的师傅和师兄弟,他们都安好!”
他又听见胸口传来隆隆贯耳的心跳声,他听见自己嘶哑着嗓音道:“多谢!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乔暮雪又说了句什么,他全然未听清,只觉喉间发涩,像是被棉花塞满了,兀自拼命咽下肚,却壅在腔内翻腾发酵。
乔暮雪说完转身走向尸骸遍野的修罗场,侧头和一名将士交谈,逆光的身影定格在一双碧涟深湖般的双眸中,掀起无法遏制的狂澜。
“都尉,方圆几十里都勘查过,并无其他可疑的痕迹;从这支骑兵携带的干粮来看,他们的任务应是来侦查和干扰的,至于那边的两具尸体……”
参军示意不远处跪在沙地上的拉厄和剖腹而亡的拉乌,“末将不敢断言,看起来不像是附近的盗匪,或许过往商队有认得的。”
乔暮雪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诡异的死法,仿佛某种邪教仪式。
她幼时曾听闻沙漠深处隐藏着未开化的异族教徒,擅长操纵邪门术法抢劫过路商队的银钱,甚至夺取人命。
莫非这两人便是其中成员?他们莫名横死在此,到底和这群离奇团灭的沙陀骑兵有何关联?
“辛苦了祝参军!劳你先行拔营向将军奏报。”
乔暮雪单手叉腰,语气不容置疑,“要刮东南风了,这些尸体死状诡异,还是烧了干净!”
说完便指挥将士将尸体搬到一处集中堆积。
“乔都尉,”参军犹豫道,“将军那边……”
“沙陀蛮子的这小股骑兵就这么阵亡了,他们的瞭子肯定不会安生的,我稍后便赶回去向将军自请巡边,你,先回去复命吧!”
乔暮雪撇开祝参军,亲自上阵搬运尸骸,其实她心中清亮的紧,这个时候回去,‘小老翁’可不会饶了她!
临行前,蒙戈翰将军一句‘把那不守军纪的混球给我提回来’的命令,令祝参军颇为煎熬,如今看来,这混球都尉当真打算一混到底了……
算了!参军叹了口气,他暗自掂量掂量两头的气量大小,还是决定留下来,索性挽起衣袖上场去挪动为数不多的尸骸。
“末将愿搭把手。”
祝参军上前俯身抓起一名沙陀骑兵的下肢,配合对面的兵卒抬起来搬向尸堆。
靠近后,他才发现这些尸骸明明是新死不久,却各个僵硬如木,散发的恶臭更是令人闻之欲呕。
更离奇的是,这些尸骸仿佛被暴力破坏过一样,几乎没有一颗完好的头颅,死状令他这久经沙场的战将都不忍猝睹。
“这两人的尸体也搬过去一起烧了吗?”一名兵卒指向拉厄和拉乌的尸体。
“搬过去吧!”
祝参军搓了搓手上沾染的脏污,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两名兵卒便上前去抬尸,然而他们发现拉乌的尸体坚硬得像是铁汁浇筑而成,根本无法移动半分。
兵卒们只得先将拉厄的尸体搬离,复又转回尝试搬挪多次,仍是惘然,只得就地焚烧。
一名兵卒掏出火石摩擦点火后引燃尸骸,尸体发出啪的一声微响,有什么微小的东西从尸身剖开的腹中滚落,跌入沙中,谁也没有在意。
下一刻,火焰噌的窜上几丈高,险些燎到那名兵卒的眉毛。
兵卒惊呼后退,熊熊烈焰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仿佛凝固在拉乌脸上的狞笑在此刻才真正笑出声来一样。
青天白日下,这不寻常的一幕令众人各个屏息震愕。
“他动了!尸体动了!”一名兵卒指着火中尸体悚然大叫。
众人骇然后退,祝参军浓眉一拧猛然按住腰间刀柄,紧缩的瞳孔中照见那具尸体从跪卧的姿势赫然抬首,徐徐扭头面向左侧。
沐在火中的目光直勾勾望穿人群,接着尸体开口念出一句梵语,语气怨毒至极。
乔暮雪平生未见过这般异象,她顺着尸体的目光望去,向人群缺口处延伸,似乎落在那名不久前发现的梵僧身上。
随后尸体逐渐被烧至焦黑,仍保持着诡异的跪姿。
兵卒们纷纷唏嘘私语,不明的悚惧像瘟疫一般扩散。
乔暮雪环视一圈,不由得乌眉紧蹙,她俯身捡起一把沙陀弯刀大踏步走向那具焦尸。
梵尘远远地注视她一如既往的矫捷身姿,眼皮不由地轻轻抽动,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瞳孔随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倏然放大。
乔暮雪猛然一刀断其头颅,继而起脚踹倒那具焦尸!在绽溅的火星中,抬脚将那颗蕉糊不辨的头颅踏得稀碎。
“赵凯!”乔暮雪峻声喝令道。
最先发现尸体动了的兵卒豁然回过神来,慌张应是。
“点火!把这些丑东西都给我烧了!”
那兵卒瞬间精神一振,高声应是,随即引燃火石将堆积成小山的尸堆点燃,熊熊烈火于片刻间笼罩尸山,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方才那场异象引起的恐慌终是随着这场火势逐渐消散。
乔暮雪随手将弯刀朝身后的火堆一掷,抬眸间不经意和那道痴痴的眼神相撞。
梵尘心中一悸,仓惶收回目光,敛眉垂眸念起经来。
乔暮雪微微一怔,随即自嘲地一笑,抬手招来一名下属,在对方耳旁低声交代了几句后翻身蹬上雷暴。
那名下属牵来马匹,亲自将梵尘搀扶上马。
梵尘亦顺从地攀住马鞍,由得对方扶他跨上马背。
乔暮雪策马从他身旁飞驰而去,他独自揽住轰鸣的心跳,一路按捺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
茫茫戈壁滩上风沙滚滚,砂砾拂过余烬,似将一切掩埋。
远远的,一名沙陀骑兵踉踉跄跄地在沙海穿行,最终脱力瘫倒在尸堆前,他是这场杀戮唯一的幸存者。
他不知那白衣梵僧用了什么法术把他转移出战场,这才保下一条残命。
他本打算逃回大营,向汗王禀报他们夜晚这诡谲离奇的遭遇,但重伤的他却在沙漠里迷了路。
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夜,还是回到这里!
这就是天意吧,与其当逃兵,不如追随同袍死在沙场!
他喘息着望向天空,正午阳光刺目,盘旋的黑鸦啸叫不停,他厌恶地转过头,尸骸余烬间,有什么东西在闪着细碎光芒。
他揉了揉眼,翻过身挣扎着爬过去,从一堆焦炭般碎裂的骨渣中刨出一颗鸽卵大小的淡黄圆球,表壳斑斓如彩贝。
握在手中似乎还在有节律的搏动,什么鸟蛋?
饥饿感促使他捏破了这颗卵,异常腥酸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流出一些透明的黏液,还有数不尽微小的黑点,粘了一些在他的手上。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指尖,酸腥无比,随即啐了一口将挤破的‘蛋壳’丢到一边。
俄顷,喉间骤然发起烫来,他痛苦地抓挠咽喉发出嗬嗬的嘶叫,一股灼热的洪流在血络中左突右进,最终向脑髓汇聚。
他拼命翻滚挣扎,双眼暴突,血泪纵横,身上的皮肤一片一片溃烂,露出红白相间的肤肉,周身每一处筋骨肉血都像浸在热油中煎炸,全身水液失禁,周身骨骼咔嚓咔嚓一根根断裂销蚀……
这炮烙般的刑罚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将散的瞳孔陡然凝聚拉长,化成竖瞳,散发出夜行兽类般的荧黄光芒。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庞魁的身躯竟比原来壮大了两倍不止,撑破的甲胄像块破布披挂在身上,坚硬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鳞片般的光泽,他耸动塌陷的鼻骨四处嗅闻,陡然停在一个方向,随即低吠一声向西州城狂奔而去。
苍凉的戈壁向东无限延展,直至千里之外,纵横分布的坊市之间,一处宅院的夹室联通悠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
幽幽绿焰映出石壁上古老的符文,石壁供桌上供奉着六尊半尺来高的青铜塑像,每一尊铜像均是表情狰狞,状如恶鬼。
一只背生六臂的玄黑铜像忽然啪嚓一声开裂。
端坐在蒲团上打坐的男子霍然打开狭长的眼眸,指尖掐诀默然起占,随后冷笑道:“呵!一连折损我两员大将……”
他站起身来,将那龟裂的六臂铜像攥在手心,聚力一握,实心铜像竟瞬间化为齑粉。
“折得好啊!”
男子松开手掌任由飘洒的粉末融进尘寰,在光束中翻飞起舞。
男子唇角一勾,发出愉悦的赞叹,“救赎世人的神祇若是成了带来灾祸的瘟神,岂非天大的趣闻?”
“你说是也不是?”
男子回身走向石室中央的水晶棺椁旁,低垂眼眸凝睇躺在棺中的女子,修长指尖爱怜地抚过冰冷的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