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图兰创造了我们,还有我们的敌人。”
谢尔真骑着他稚嫩的塔米在起伏的原野里狂奔,好像被追逐的斑羚。等他回到马尔索兰,天边的晚霞已经像将熄的篝火,仪式已经快要结束了。盛装的斑加拉好像远古的神灵再世一样雄伟高大,他迈步走了过来,用严厉的语气指责谢尔真。
“谢尔真,你错过了仪式!看看你错过了什么,索兰的祝福将不再属于你。”
“这可不是由你说了算。”谢尔真反唇相讥道,“索兰没有告诉你我为部落做了什么吗?”
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挑战自己的权威,斑加拉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个激动的年轻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吗?整一个季里一滴雨都没有下,而你只知道在营地里耀武扬威。而我,我去了上游,那里的水……绿魔鬼已经污染了那里。明白吗?绿魔鬼马上就要来了!让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去掘根河。”谢尔真认真而高傲地说。
斑加拉叹了口气。
“我早已说过,这个问题不要再争执了。”
“不要再争执了?然后绿魔鬼就会不存在了吗?”谢尔真冷笑着叫起来。
“不要跟我来你死去父亲——我可怜的兄弟的那一套!”斑加拉不屑地说道,“你不是你父亲,也不是图灵。十几代首领更换过,营地的位置从来没有移动。了解平衡的人才能成为图灵,通晓智慧的人才会受人敬重。而你,现在还不是。你现在该接受我的保护,而不是跟我争执。哦,瞧这可怜的塔米,它累坏了。”
他走过去抚摸谢尔真的塔米,后者疲倦地回应着这位熟练牧人的召唤。
“别碰它,它是我的!”这个举动不知怎么的让谢尔真变得更加愤怒了,他把可怜的塔米拉开。“我才不需要你的保护,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居然说可以保护我!?你害死了我父亲,现在又想害死我们所有人!”
斑加拉的脸沉了下去。
“你可以侮辱我,但我仍然是部落的首领,你要向一位首领表示尊敬。”斑加拉冷冷地说道,看着谢尔真肌肉结实的身体,他眯起了眼睛,说道:“除非……你不会蠢到想来挑战我吧?”
有人拦住了愤怒的谢尔真。但他挣脱了出来,他取出了长矛,冲到斑加拉面前拦住了他,把矛直接插在他前面的地上。
“我要向你挑战。”
斑加拉皱着眉头,看着周围人的脸,有的人惊奇,有的人愤怒,还有的人漠不关心,于是他向谢尔真摊开他修长强壮的双手,接受了这个挑战。
图灵和部落的长者闻讯而来的时候,挑战的事实已经没法改变了。斑加拉选了一根重矛,粉红的矛身,弹性和长度都非常合适。当他们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年轻的谢尔真也已经相当强壮,身高不比酋长差多少,于是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谢尔真抢先发动攻击,两人挥舞手中的长矛缠斗在一起,两支矛撞击在一起,发出怦怦的闷响。谢尔真更年轻,动作也更快更迅猛,而斑加拉经验丰富,动作沉稳,每一次都刚好封住对手的攻击。但似乎斑加拉忙于格挡对手的矛,已经无力发动反击。这让谢尔真更加兴奋,他大吼一声,奋力一击,但是就像撞在一棵树上一样被弹了回去。如果不是谢尔真用力抓住长矛,它可能已经飞出了他的手心。现在轮到斑加拉开始进攻了。他挥动重矛,一步步向谢尔真逼近,而谢尔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脚步踉跄,被斑加拉击败已经是迟早的事了。
斑加拉又是沉重的一下,砸在谢尔真的矛上。谢尔真勉强挡住,人却跪在了地上,手臂酥麻得连矛都举不起来了。有人喊道,斑加拉,饶了那个孩子吧!这声音似乎影响了斑加拉,他侧过脸似乎在找说话的人。地上的谢尔真抓住这个时机,箭一样地弹跳起来,长矛直刺斑加拉的胸膛。
人们的惊呼声中,斑加拉像斑羚一样轻巧地向旁边一跳,手上的重矛挽了一个花,砸在谢尔真伸直的手臂上。
“我本可以杀了你,谢尔真,带着你的伤离开,愿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怜悯你。”
胜利者像一座山一样站在面色惨白的谢尔真面前,他的大度和公正赢得了周围人们的赞誉。而失败者只能带着断了的手臂和悔恨,伏在那匹疲倦的塔米身上没入无尽的夜色。
二
谢尔真想着自己要死了。但是他的塔米带他来到了快要断流的泥浆水里。他想起上游那些在水里翻腾着的绿藻,他的父亲告诉他,那些是绿色的魔鬼,……但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冰凉的水让他清醒过来,让他想明白了斑加拉的诡计。但是现在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也许他再没机会见到斑加拉,更别说复仇了,也许在他后面不远处就有跟踪而至等着他倒下的荒狼。
他猛然转过头。后面没几步远的地方真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那里,不过不是荒狼,而是一个人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同时攥紧了手中的矛。
“你是谁?”谢尔真紧张地问道。
那个人抽了抽鼻子,看清了谢尔真的样子,放松下来。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亮。
“库……尔,库……尔。”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谢尔真好半天才听出来,他在说他的名字。他仔细打量这个人,脸上和身上都没有涂蓝,身上的羽饰也只剩下一些秃秃的羽根。看上去,这是一个失去部落的流浪野人。这些野人在荒野上游荡,把所有的命运交给莫测的伊兰。谢尔真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你好,我叫谢尔真,谢尔真。”谢尔真放下手上的矛,说道。他不确定对方能听懂他的语言,所以他重复说了一次。
这个回应让库尔很高兴,他跳起了一个舞蹈,然后举起另一只手中的物品,那好象是一条鱼。他在邀请谢尔真吗?不管怎么样,谢尔真需要这样的邀请。他们来到石头后面避风的地方,库尔熟练地升起了火。谢尔真想起小时候,他父亲愚弄他,说火焰是会吞噬思索的精灵。这一切现在想起来就好象做梦一样。
库尔说话不大利索,不过他们的语言很接近,谢尔真能够听懂。这个野人谈起他遥远的旅程,沿着河川和山谷的漫游。按照他不太清晰的描述,他在野外晃荡了好几季了。
谢尔真断了手臂又疼了起来,库尔终于发现了他的伤。他在谢尔真受伤的手臂上嗅着。
“不……不……是,咬?”
“不是。”谢尔真不想提起失败的事情。
库尔舒了一口气,他显示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给谢尔真看。那是荒野裂齿兽的牙齿印痕。这真是个顽强的家伙,谢尔真心想,如果他一直是一个人,他怎么在这咬伤下活下来的?
库尔出去找了些树枝和嫩草回来。他摸了摸谢尔真的手臂,忽然一把抓住它。谢尔真疼得几乎跳起来,但是库尔一把挟住了他。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然后他麻利地把他的手臂用树枝和一些嫩草包扎起来。
“会……好……好的。不是咬,会好的。”库尔不由自主的,不像是对谢尔真,而像是对自己点着头地说道。然后他们分享了库尔的鱼,围着篝火一同进入了梦乡。
三
斑加拉看着天上盘旋的食腐鸟群。这些令人厌恶的飞禽,和断流的河水周围生出的绿藻一样在增多。绿魔鬼来了,只有索兰的祝福守护着营地。现在河边到处是动物的尸体,正在喝水的动物会突然倒下,然后再也站不起来了。死亡和恐怖吸引着这些丑陋的鸟儿,不过它们没办法撕开坚韧的皮,只有召唤红眼睛的荒狼或者裂齿兽来干这件事。
塔岩的人终于出现了。在热气蒸腾的大地上,那是两个又黑又小的阴影。
只有两个人?斑加拉疑惑了。哈兰加想干什么呢?来人走得更近了。一个老人,戴着过多的羽饰,脸上的皱纹多得打了结。另一个看上去还没成年,瘦得肋骨像排箫一样鼓了出来,两根手臂吊在肩膀下的半空中晃荡。他有一张令人讨厌的勾着脖颈看人的脸,两只眼睛直勾勾黑洞洞的。
“尊敬的首领,马尔拉河的主人,索尔眷顾的勇者……”老年人谦卑的行礼,用一种古来吟唱的语调说着话,他的眼神好像根本没看着斑加拉,而是停留在他的梦幻里,“愿伊兰的祝福在你身上长存不朽……”
他变戏法一样地从背后取出几只荒草野鸡,两条啮齿动物尸体,还有几根长长的羽毛和一袋子漂亮的石头,依次把它们放在斑加拉的面前。这些礼物不多,但是马尔索兰的战士们都因此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和平,和历年来都不安分的塔岩部落难得的友好。
“我们要经过马尔拉河去到掘根河。”老人终于说出了他们的要求。
“你们要去掘根河?”斑加拉疑惑地问。
“是啊,图灵做出了指示,命运给塔岩指引了方向。我们要离开了,离开这里。”
“哈兰加呢?”
那个强壮的战士,他在干什么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塔岩离开马尔拉河流域,那也就意味着也许再也看不到那个英武的战士了。斑加拉忽然一阵怜惜。
“哈兰加,……他很好。”老人犹豫地说着。
忽然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咳得弯下了腰。
双方告别之后,斑加拉在山坡后面停下。
“走,我们去跟上他们。”他叫上了灵巧的战士莫提。莫提和他年纪相仿,他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已经给了我们礼物。”莫提问道。
“那个年轻人在发抖,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他很紧张。但那只是一个年轻人。”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们远远尾随那两个塔岩的人。那两个人走得很慢,还经常停下来休息。终于到达他们的营地的时候,斑加拉看见那是一个山坳,塔岩已经离开他们原先的营地很远了。更让斑加拉惊奇的是,这个新的营地太小了,只有十来个塔岩人,他们围在一起坐着,东倒西歪。那些强壮的塔岩战士去哪儿啦?那个勇敢的敌人哈兰加呢?
斑加拉摸着岩石缝靠近了一点。现在他看清楚了。人们围着的是几个躺着的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哈兰加。那是哈兰加吗?那个人双颊凹进去,看上去糟透了。
斑加拉流泪了。他从隐蔽的地方站了出来,一步一步向哈兰加走去。塔岩的人吃了一惊,抓起了身边的矛。但是斑加拉毫不在乎,他一直走到哈兰加身边。
“哈兰加,强壮的勇士,什么也不害怕的强敌,怎么会这样?!”
“斑加拉,我病了,水里都是绿魔鬼,绿魔鬼之后是红魔鬼,你知道吗?斑加拉,打倒我的不是战士,这不是勇敢可以抵抗的事情。”哈兰加虚弱地回答道。
斑加拉看着哈兰加深陷下去的眼睛,听着他虚弱的声音,他的眼泪刷刷地流。
“伊兰的脾气无法捉摸,不过她不会夺走勇敢人的运气。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度过这个旱季。”
哈兰加没有力气回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
差不多到傍晚他才离去。
四
谢尔真骑着塔米走在前面,把库尔甩了一大截。但过了会儿,他又回来。库尔看见他,就像个傻瓜一样笑着。
“你听过黄金宫殿的故事吗?黄金的,整座宫殿都是。”
库尔摇摇头。
于是谢尔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从一颗不知名的星星讲起,讲到那些星星之间奇特的旅程,一艘巨大而辉煌的船,英雄们驾驭着神奇的塔米,如何打败那么多恶魔,最后所有这些英雄都回到了黄金的宫殿。库尔听得入了迷。
“你知道吗?它就在舍克罗山……或者沙南山,对!就是那儿,藏在那些山峰里面,谁也找不到它。你知道吗?那里面还有一本黄金之书,记载着这个世界过去和未来的所有事迹,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找到……你知道会找到什么吗?”谢尔真压低声音,神秘地问道。
“会找到你自己。”最后谢尔真轻声揭示了答案。
库尔吓呆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轻呼。但是谢尔真又驾御着他同样年轻的塔米跑得看不见了。
谢尔真使唤着库尔,让他做这个做那个,没完没了。他让库尔去找食物。库尔发现了一只倒下的巨脚兽,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死去。周围有它同类的足迹,它们也许等待过它站起来,但是它动不了了。库尔靠近它,想看得更仔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诱惑,让他想伸出手去触摸。
忽然后面一只手抓住了库尔——是谢尔真。他脸色苍白,声音低沉:“快走开,这是绿魔鬼的食物。”
谢尔真的手臂疼起来的时候,他的好心情就没了。晚上他睡不着,早晨,他火烫的身体吓了库尔一跳。他想去弄点水来,可又想起谢尔真的告诫。他在植物里收集水,露水或者榨出来的液体。
“蚂蚁……”谢尔真醒了,他艰难地说着。
荒野里有几种蚂蚁,但是库尔只找到最大的那种。他用乔乔果的叶子做了个容器,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把蚂蚁弄进来。蚂蚁发现了他这个敌人,狠狠地咬他的手。向他的手里注射毒液。有一阵他感到一阵晕眩,但是他挺了过来。他带着足够的蚂蚁尸体回到谢尔真身边。把蚂蚁的头和斑戟草多汁的叶子在一起捣烂,敷在谢尔真肿胀的手臂上。
过了两天,谢尔真好转了。早上他坐起来,没什么精神,但看上去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那些荒狼不怕绿魔鬼?为什么那些食腐鸟也不怕?”
库尔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们再次启程的时候,谢尔真和他的塔米走在库尔后面。谢尔真虚弱多了,虽然他还是爱开库尔的玩笑,不过也常常陷入沉默。
“掘根河就在前面,到了那里就好了。掘根河的水,多得可以给我的塔米,在里面游。”
有一天,他们爬上了一座小石头山。谢尔真呆住了。库尔站在他旁边,尽力眺望。看不到掘根河水的反光,只看见天边一条绿色的伤痕。他们无声地继续前进着,直到腐臭的掘根河就在眼前。这里的情况看上去比马尔拉河更糟,干枯的绿藻显示河水曾经多么肆虐,但现在河道中心也接近干涸。
库尔想对谢尔真说点什么,但是他看上去沮丧极了,比手臂伤痛发作时还要沮丧。
他们沿着干涸的河道一直往前走。几只吃得肚皮圆圆的荒狼在远处毫无兴致地目送他们,因为他们身边的巨脚兽尸体还没有吃完。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看见一个废弃的营地。这里飘荡着一种甜甜的臭味,让人恶心。
“回去……回去吧……”库尔说。
谢尔真和他的塔米都精疲力竭,站在库尔面前一动不动。
五
斑加拉明白红魔鬼的意思了。绿泥沼好像巨蛇一样缠绕着接近干涸的马尔拉河,河里的鱼都死了,翻着红色的肚皮浮了起来。食腐鸟吃了,河边聚集的动物也吃了,斑加拉知道部落里有人也吃了。然后,瘟疫突然间就爆发了。一个健康的人开始呕吐,然后剧烈地腹泻,不到一天,这个人就变得精神萎靡,神智不清。图灵为他举行了驱邪的仪式,用各种草药的气味熏他,读出各式各样的古老咒语,用针扎他的手臂,刺成特殊的图案,用他的血请求先祖的怜悯。一整夜图灵制造的噪声都在营地里回荡。到了早上,他们把他扶起来,去有太阳照射的地方举行更大的仪式。他感谢神灵,自我感觉还不错,然后一个人走了几步,忽然晃了一下,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这不是勇敢可以抵抗的……”斑加拉想起这句话就一阵战栗。哈兰加那么强壮的战士,可是在红魔鬼面前毫无反抗的能力。斑加拉不认为自己强得过哈兰加,他知道害怕已经在自己的心里,但是他不敢露出来。
“离开?……”他想起傲慢的谢尔真,于是他摇了摇头,“你们想去哪里?如果马尔拉河已经这么糟糕,还有哪里会好?索兰会帮助我们,这么多年,伊兰从没有把我们遗弃。”
但是饥渴蹂躏着营地的人们,偷窃和欺骗开始发生。这不仅仅只是在部落内部,有人发现了在河边偷水的野人。他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和营地的哨兵隔着泥沼兜圈子,然后消失在石头后面。
“几个人?……一个?”
斑加拉问清了这个神秘小偷出没的时间,然后想了个办法。很早他和莫提就出去,藏身在河边的大石头后面。
“这就像从前,不是吗?”斑加拉忍不住低声和莫提聊起来,“还记得那次,大首领那次,我们去抓那只狡猾的裂齿兽吗?”
“当然记得。”莫提笑起来,“这些事情提起一千遍也不会厌。它把我们带到了裂齿兽的巢穴里面,整整一群——你就像荒羚一样,跑得飞快,我从没想过你能跑那么快。”
“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
“那时候的马尔拉河真美啊,就像伊兰的胸脯一样,让人干什么都愿意。”
“我现在也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寂寂的风声若有若无。
他们终于等到了那个可恶的小偷。他正在和哨兵周旋,没想到莫提在石头后面跳了起来。莫提用棒子打在他脸上,他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等一下,这个人是……?”
斑加拉抓起他,像抓起一个孩子。实际上这也是个孩子,而且他们曾经见过他。他就是塔岩两个使者中的一个,年幼的,模样讨厌的那一个。现在他捂着鲜血直流的嘴巴,哭得像一个真正的孩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部落呢?哈兰加呢?”
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的孩子傻乎乎地望着斑加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塔岩?塔岩没了?”他又哭了起来,哭得让人恼火。
“巴提,是巴提人!他们袭击了我们,他们好多人……他们有好多人!”
“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躲起来了,我躲了起来。我爸爸让我躲起来,我爸爸说,农加,快跑,快藏起来,快——”他重复着手势,好像又回到那个让他恐惧的时刻。
“巴提人?巴提人在掘根河。你们去到了那里?”
“掘根河?没有,没有,在路上,巴提人有好多,他们有好多人,他们往这里来了,……我就跑。”
“农加,你爸爸是谁?”
农加看着问他话的斑加拉,好像被吓住了一样。
“哈兰加。”忽然他说出了答案。
莫提检查他的身上,指着他身上残余的涂蓝给斑加拉看,还有他背上背着的哈兰加才有的羽饰。
“哈兰加死了,我爸爸死了。”农加嘶哑地哭喊起来,用手指在河滩的砾石上刨着,不一会儿就双手是血。
六
巴提人在河另一边扎营。他们人数众多,奇异的涂蓝和羽饰在河滩上晃动。他们的首领叫苏尔盖,他的脸像沙南山的石头一样坚挺笔直。
“马尔拉河的守护者,我听说过你,你是智慧的首领,英勇的战士。现在你的仁慈和慷慨将传遍整个大地。”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斑加拉身上的羽饰,有点奇怪。
“那是塔岩首领的羽饰吗?”他问道。看到有人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我能看看吗?慷慨的主人。”
“不,这不是礼物,现在我也是塔岩的守护者。”斑加拉说道。
“哦,明白了。”苏尔盖收回了手。
“巴提人不是应该在掘根河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不过苏尔盖并不急着回答。
“马尔拉河的水流淌了上千年,掘根河的水更久,但是伊兰的愤怒仍然不可捉摸。”苏尔盖慢悠悠地说着,“巴提人无意冒犯索兰,我们现在都是伊兰的敌人。”
“不!如果那是伊兰的愤怒,我们应该选择的是承受。”
虽然苏尔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他生气了。
“你真是个无情的人。”苏尔盖用一种迟钝,低沉、却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作为图兰的信徒,我对你的意见无话可说。每个部落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但失败者的涂蓝将会从这片大地上消失。”
战斗的时间很快地决定了,双方交换了最后的礼物——一把石斧,表示这将是一场荣耀的战斗。
这一天所有储藏的食物都被取出来,但是战士们仍然没有吃饱。斑加拉数着战士的人数,翻来覆去,只有十六个人。他找来农加,让他也加入队伍。但他还是十分担心。莫提建议让虚弱的人也加入队伍,站在队伍中间,这样他们就有二十个人。
第二天早上,他们抢先到达了约定地点,占据了地形。过了会儿,太阳从蓝色的天边升上来,巴提人才从营地里钻出来,像一缕烟尘,慢悠悠地到达战场。斑加拉的心沉了下去。巴提人比索兰人多多了。他们排成松散的横排,而苏尔盖则一声不吭地站在队伍左侧,端着一支长长的锤矛,穿着华丽得像一道彩虹。
斑加拉尽量让所有人排得密集一点,而他自己站在队伍正中间的前面。他站了一会儿,又担心起后面来。他走过去,看见几个老人木然地挤在队伍中间,拄着手中的矛好像睡着了。
“感觉怎么样?”
“放心,我还能动。”老人眼皮也没有抬地回答道。
他让莫提排到最后面。莫提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就像一双手臂。
“我会让所有人紧紧跟着你,永远不会去别的方向。”
斑加拉点点头,但一会儿他又犹疑起来。他们队伍的右翼没有人能够顶住强壮的苏尔盖。他把农加叫过来,让他站在最右边的位置。等他安排好一切回去前面的时候,莫提从自己的位置走过来,把农加的脸扳过来。
“你能保证让所有人跟着斑加拉吗?哈兰加之子。”
“我能。”
“那你滚到后面那个位置去。记住,永远不要偏离斑加拉前进的方向,那样你或许还能为你爸爸报仇!”
莫提把满脸通红的农加扔到了后面。
时间差不多了。忽然对面的队伍发生了一阵骚乱,原来一个战士一下子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是疾病还是一个诅咒?没有人知道。但是苏尔盖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走过去看一下,于是巴提的队伍又平静下来。
也许因为伊兰的愤怒,双方都没有鼓噪挑衅的兴致。
风声忽然停止,对面刚才还在远处的战士恍惚间就到了眼前,那些涂着鲜艳涂蓝的脸就好像魔鬼亲自降临了这个战场一样。
饥饿让斑加拉有点迟钝,对面的矛擦着了他的肩头,直到疼痛传来他才惊醒。不过他的矛及时地砸中对面的脸,没有血,眼神没有变化,甚至他都没有在看斑加拉,就这么倒了下去。从倒下的空隙里露出后面更多的人脸。斑加拉疯狂地挥动着手里的矛,一切都好像永不会止息,只会不停的重复。说不清是迟钝还是变得更敏感,时间、伤口、呼吸还有力量都在变化,就像一条在怀里跳动的,强壮得过分,还有着涂蓝花纹的蛮鱼。
忽然右边撞过来湿漉漉的身体。他扭头一看,整个右边都是巴提的人。他看见莫提的身体孤独的陷在巴提人的矛杆组成的图案之中,身上的花纹异常刺目。一个巨大的人影慢慢逼过去,把莫提的身影压了下去,那是苏尔盖。然后他分开众人向斑加拉走来,口中发出低沉的怒吼。
苏尔盖的锤矛沉重地击打在斑加拉的矛杆上,一下又一下。斑加拉觉得肺在燃烧,四肢都在颤抖,他被打得踉踉跄跄,毫无还手之力。
苏尔盖展开双臂,他的羽饰让他更加魁伟。斑加拉叹了口气,准备接受战士的命运。就在这时,一根投矛从他后面飞了过来。猛地扎进了苏尔盖的身体。他听到那个刺耳而令人讨厌的声音在狂叫:前进!前进!他看见农加像只斑羚一样跳着冲上前,后面更多的人擦着他,挤开他的身体,向前奔涌而去。
有人抱起了他,推着他。他感觉自己很轻,轻得就像一根羽毛。
七
胜利的喜悦很快消散,露出底下苦难的沉重。
胜利的当晚有人偷偷离开了营地,不单是离去,还带走了一些食物和水。受伤的斑加拉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守候着昏迷的莫提。莫提没有在战场上死去,但现在比死去更糟。疾病和伤痛在他身上肆虐,他在昏迷和抽搐中折磨着所有爱着他的人。
为什么胜利没有带来应得的荣耀?斑加拉没有对叛逃的事件发表任何意见,他沉重的大脑里在轰响的是让他愁苦的问题。
索兰的祝福失去了效力吗?还是伊兰彻底抛弃了我们?
他去看图灵,这个巫师也已经病了。他询问图灵的意见,他想听听图兰的启示。到底是谁该为这一切承担责任?为什么部落的同伴会变成敌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变成了敌人?图灵是个可以信赖的成年人,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吟古老的歌谣,斑加拉也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听着那些熟悉的音节在图灵的喉咙里变奏。忽然,一阵身体内部的痉挛抓住了斑加拉,他剧烈地呕吐起来。
好半天他才喘着气支起了腰,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现在知道,仅仅只是时机的问题,诅咒随时都把他们捏在了手心里。
被疾痛折磨的空隙,他靠在自己帐篷的神灵柱上,视线模糊,却能感受到营地朦胧的黑影。他想起了哈兰加。他早就警告过他,但是他却没有在意。他只相信自己的。马尔拉河,养育了多少代索兰人,为什么会抛弃,抛弃她虔诚的追随者——在斑加拉的时代?
这一定有某种原因。
斑加拉醒过来了。有人来告诉他,莫提回归伊兰的怀抱的消息。他奋力站起来,像过去那样睁大眼睛,虽然他的肚子空荡荡,四肢发软,不住地颤抖,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这才几天,他变得越来越瘦,双颊塌陷,眼球凸出,好像饿了一辈子一样,但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燃烧着,让他好像又恢复了所有的精力,每天都在营地内外巡视,让人觉得所有伤痛和疾病都打不倒他。
半夜里,斑加拉突然醒过来。营地里有动静,一只偷偷进来的裂齿兽?还是……?他在储藏食物的地方抓住了那个人。他像条蛇一样地扭动,发出呻吟,还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白。
“是你。”
农加哭起来,在地上打滚,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知道,我知道。我终于知道了。”斑加拉低声喃喃地说着,他感觉自己忽然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为什么他会是哈兰加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瘦弱,却不会生病?还有为什么死去的是莫提,而不是这个让人憎恨的家伙。
“我知道,我们里面有可怕的诅咒。在我们中间,削弱我们的力量。”他咬牙切齿,但是轻声轻气地说着,“你终于露出了你本来的面目,你是荒野的诅咒,你比魔鬼更加狠毒!”
“不!”农加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顾不得哭泣了,挥舞着黑乎乎的手大声申告起来,“不!斑加拉首领,马尔拉河的主人,别这么说,我,我只是饿,我太饿了……我也想活下去啊!”
“一个叛徒,一个诅咒,一条毒蛇!”
“不!大首领,我不是……我和你们一起战斗过,我们打败了巴提人……”
他滔滔不绝地叫嚷着,更加让人厌恶。人们把他的嘴巴塞上才清静下来。第二天早上,人们把他弄到河滩,那里有一块用作仪式的大石头,上面都是暗红色的血迹。图灵在前面举行了祈福的仪式。然后人们来到农加跟前,取下他口里的乱草。
“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农加眼泪直流。
他忽然想起塔岩的一首歌,于是他咬着舌头,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忽然有人指着河边。
“看,那里有人。”
人们指着那儿,但没人愿意过去。斑加拉提着矛,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当他走近那里,他看见那是两个人,在河边痛饮那些倍受诅咒的河水。
“谢尔真,是你。”斑加拉看着其中的一个,笑了起来。
谢尔真已经不像个人的样子,黑乎乎的身上只有眼睛还在动。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们都会……”
他缓缓举起他的矛,谢尔真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他一动也没有动,好像是在等待着这一刻一样。
但是库尔扑了过来,用他的矛架住了斑加拉的矛。
两个疲倦的人喘着气,但最终库尔更年轻,占了上风。他把斑加拉推倒在地上。
“啊!……啊!”
库尔对着斑加拉咆哮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那边还有这个人的同伴,让他心里害怕,没有了战斗的欲望。他发出恐吓的咆哮,拖着谢尔真,快速地离开了河边。
八
谢尔真不理库尔,他骑着塔米消失了。库尔像阴魂一样追踪着他。虽然谢尔真有塔米,但是那匹塔米四条腿都在打颤。谢尔真用矛抽追上来的库尔。矛断了,他把库尔赶跑了。
但是谢尔真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在荒野上打转,他的肚子也在翻滚。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从塔米上摔下来。他的塔米躺在地上,忧郁的看着他。好半天,他才发现,塔米已经死了。
他睡着了,梦见一座金色的宫殿,巨大的金鸟从天而降,一只又一只,落在他的身旁,羽毛扫过他的身体,眼睛斜睨这个渺小的人类。他醒过来,周围都是食腐鸟,聒噪得像诅咒一样。他从鸟群里站起来,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他觉得有食腐鸟在天上跟着他,但是也无可奈何。
他在一棵树上过了一夜,听着荒狼的嚎叫就在身边。他想起那些神奇的传说,黄金的宫殿。
也许那才是拯救之途。他迷迷糊糊地想到。
早上他辨认了方向——沙南山,寂静地矗立在远方,有着无法形容的静默和恐惧。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来到了山脚下,一个人从树下爬起来,看着他。是库尔。两个人都哭起来,抱在一起哭泣。
“你也病了。”谢尔真说。
库尔点点头,喘着气。
“我们会找到金色的宫殿,那里有一本黄金之书。”
于是两个疲倦的人开始爬山。这些光秃秃的石头山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石头,和那些迎面向他们扑簌簌滚落的碎石。两个人不停地爬着,甚至都不敢相互看一眼,因为看到对方那么疲倦的样子会让自己也失去力气。
到达顶端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一丝力气了。但是那只不过是个平台,上面更加坚硬的、白色的、巨大岩石从碎石当中显露出来,直插进云里,看一眼都让人晕眩。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凹陷的眼眶中间的眼睛,好像从那里可以看见梦幻一样。他们继续爬上去,上面越来越冷,他们就像无自觉的某种昆虫一样缓慢而不止息地爬着。
终于,他们到达了山顶。那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从这里可以看见无穷无尽的大地一直延伸到苍茫的天边,伤痕一样的河床伴随着,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糅合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是的,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大地上什么也没有。他们就这么躺在山顶上,一只掠鸟在旁边的山风中翱翔。
早上的时候,库尔被冻醒了。他想要爬到谢尔真身边,这花了他不少力气。他终于爬过去的时候,触摸到谢尔真冰冷的身体。
“谢……尔真……”他哭起来,但是眼眶里流不出泪水。
忽然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阳光越过山峰投在另一座山峰的白色岩石上。
“看啦!谢尔真!看啦!谢尔真!那是真的,黄金的宫殿!——”
库尔抱紧谢尔真的身体,疯狂地叫喊起来。
九
雨季中的某一天,库尔再次经过了马尔拉河。在废弃营地不远处有一个新的营地。那里的人十分的友好,他们邀请库尔一起,分享了食物和洁净的饮水,他们甚至还有一些醉人的神奇甜浆。
库尔为了表示感谢,唱了一首歌谣作为回赠。他说话仍然有点口吃,但他的歌,唱得好极了。
“这是什么歌谣,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真的有那个黄金宫殿吗?”
“真的……真的,只是我……还没找到那本黄金之书。”库尔说道。
“你是一个旅行者吗?一个诗人?你的涂蓝,看上去很熟悉。”
“这是……我的朋友的涂蓝,……我的……这个是为了纪念他。”
“哦,是啊,那真是一个漫长的旱季。”这个年轻的首领叹息道,“以前这里有一个强盛的部落,他们的首领——你知道他吗?马尔索兰部落的首领,击败了掘根河巴提人的强大索兰部落的主人,传说中马尔拉河的守护者斑加拉。”
“斑……加拉?”库尔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怎么了?”
“不知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的营地已经废弃了。有人说他疯了,把所有部落的人都赶走了,然后再也没有了消息。你的涂蓝和他的有点像。”
库尔有点迷惑,但还是摇了摇头。
“好吧,不管怎么说,那段悲惨的日子已经过去。你要去哪里呢,黄金之书的寻觅者?也许你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正在重建一个部落,一个新的部落。”
“这是……一个邀请?”
不知道库尔有没有动心,不过篝火的确在他的眼睛里跳动。
跋
用中文写远古就会遇到语言的问题,中文不像表音文字那样可以纯作为语音符号使用,它总是“显得有意义”。而当你试图消除这种多出来的意义来使用时就会产生紊乱。这是中文显著的,也很值得考究的特点。不过在这篇小说里我没有过多的考虑这点,只是很自然的采用了一种想当然的早期口语的中文音译,其中几个神灵的名称亦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