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这一刻是凌晨三点十分。我坐在被窝里抱着电脑又看了一遍《海上钢琴师》,记不清是第几遍,总有个五六遍吧。本来想去电影院的,但时间没凑巧。
还记得第一次看我还在上大学。那是一个周末的深夜,室友全部睡下,我坐在床上,带着耳机。外部的世界被黑暗包围,以我为圆心,以可感的速度逐渐缩小,缩小到一个床铺的大小。
与情节百转千折的故事片相比,我更喜欢由人物内心变化推动情节的电影,因为这种电影里的主角内心世界都很丰富,都很孤独。我喜欢孤独的人。
看着一个个孤独的个体在我脑海中闪动,我心里某处空虚的部分有种被填满的错觉。
《海上钢琴师》讲的就是关于孤独个体的故事,一个孤独个体关于出世入世的抉择。
船上,是1900的世界。乘客走进客船,就是在进入1900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目标一致,他们上船,是为了离船。
离船走向与之相对的船外世界。那是一个充满着纷繁的杂乱,需要所有人不停去适应,磨去棱角,削己足以适应社会大履的世界。
1900是一根针,针不会被抹去棱角。
小1900坐在钢琴上,对船长说出:去他妈的规定。
“去他妈的规定”这句话贯穿着1900的成长。他没有经过世俗教育概念的输入,完全依靠自己对世界的观察实现自我教育。
这与哲学家叔本华的教育理念极为吻合。
叔本华认为,人应该先通过自己的眼睛去认识世界,然后再接触概念,而不是通过输入的概念去认识世界。
就像椅子和桌子。小时候我把饭碗放在椅子上,蹲着吃饭被父母严厉批评。他们的疾言厉色迫使我“规矩”地坐在椅子上吃桌上的饭。
桌子和椅子,通过概念输入人的脑中,形成了“规矩”。规矩中桌子是用来摆放物品的,椅子是用来坐的。如果变更它们的用途,就会被判为“不规矩”。
那时我跟小1900的年纪差不多,只不过我不敢喊出那句:去他妈的规定。
那时我还不能做到从抽离自我的角度审视自我,脑中又被事先植入了“要听话”的概念,兴不起反抗乃至反驳的念头。
我还想起以前上班的时候和一个女同事外出工作,我抱怨太阳太晒,女同事随口说出“一个大男人还怕晒”这类的话。这就是概念在脑中先于观察的一种体现。也叫刻板偏见。
“男人强于女人”这个观念经由世俗的宣传在人脑中植入概念,导致我这位女同事在第一反应中,忽略了男人和女人具有同等的动物属性这一客观事实。
而1900,永远不会犯这种错误。他的生活经验全来自于自己对生活的观察,他脑中的概念只对自己负责。
所以他不在乎胜负。
当著名的“爵士之父”找1900斗琴时,1900完全没有争斗之心。如果不是最后被“绝世之父”的无礼所激怒,他也不会弹奏出最后那首纯粹技巧而没有丝毫美感的曲子。
一战成名之后,1900并没有选择下船。
可以说在遇上女孩之前,1900完全没有丝毫下船的念头。
看第一遍的时候,我被1900对小号手突然说出的,没有丝毫征兆的那句“我要下船”而感到惊诧,同时带着一些期待。
期待后面的剧情如想象中那样:1900找到那个姑娘,开展一段有关爱情的故事。
他已经有了亲情和友情,如果再有段爱情,再有个不错的家庭生活,不就实现了完美的世俗生活吗。
我的念头透露了自己世俗的一面。
另一方面,我又对1900下船的行为感到惋惜。因为我是这污浊世界的一员,我知道这世界会给1900带去什么。
收获一段爱情,然后呢?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吗?
说出“去他妈的规定”的1900适合在世俗世界生存吗?在船上,在他的世界,他有多单纯,在世俗世界他就有多怪异。
除了高超的钢琴技巧之外,他对世俗世界一无所知。而世俗世界,不是靠单纯地弹钢琴可以应付的。
因此下船后的他只有两个下场:一是不思变化,在世俗世界中碰壁受伤;二是与世俗世界同流合污,融入,成为其中一员。
无论哪种下场,都不该是1900的下场。
他站在舷梯上,看着这个世界。
这是个他不能理解的世界。
在铺满炸药的船舱里,他对朋友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阻止我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
而是那些我无法看见的,你明白吗?
绵延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尽头,
我需要看得见世界的尽头。
拿钢琴来说,键盘有始有终,
谁都知道有88个键。
键盘是有限的,但音乐是无限的,
琴键上可以演奏出无限的音乐。
而跨出这艘船前面的键盘,
有无数的琴键。无穷无尽。
无限大的键盘怎么弹奏得出音乐?
这不是给凡人弹奏的,是给上帝弹奏的。
“我就是看不到,哪里是尽头。”是啊,我们的生活有尽头吗?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娶妻生子,家庭事业,人中龙凤,出人头地......
有限的人生,无限的欲望,哪里是尽头?
站在船舷的中间,一边是自己的精神世界,一边是未曾踏入过的世俗世界。
1900踌躇了一会,做了决定。扔掉了帽子,回头上船,与世俗世界彻底决裂。
在船体即将要被炸毁的最后时刻,1900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小号手麦克斯,(装作)兴奋地给1900描绘了一幅关于世俗追求的美好画卷。
功成名就。是世俗生活的最高指标。
麦克斯故意做出兴奋的表情,希望以此能吸引1900。麦克斯是个典型的世俗中人。
他的想法:哥们,人活一世,无外乎名利。名利于你,只要你想要,唾手可得。你还等什么呢?只要有名有利,你想怎么样生活都可以。从零开始,意味着无限种可能,难道就没有一种能吸引到你吗?
1900淡淡地说出“这是我生活的方式”。意思是下船后的生活,不是我的生活。我不可能有别的生活方式。
生活在别的生活方式里的人,不是我。“我不为任何人而存在”,与其下船被“杀死”,还不如自己选择死亡。
这一幕让我感到熟悉,我想到了《月亮与六便士》的主角(人物原型是著名画家高更)。
一个金融界人士,生活优渥,夫妻恩爱,孩子乖巧。老婆孩子热炕头,按理说这是很完美的世俗生活。但男主角突然有一天头脑发昏,抛家舍业,一个人到异地生活,只为了能安静画画。
身体生病,饥寒交迫,背上骂名,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画画。
一个人得有多么自由无畏的人格才能以这样的方式对抗世界。
弘一法师李叔同,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1918年,在亲人与世人的不解与质疑中,39岁的李叔同在虎跑寺正式出家,遁入佛门,号弘一法师。
当妻子去寺庙要见面时,李叔同避而不见。妻子跪地哀求,仍改变不了李叔同的决定。最后,李叔同也只是托人带了句话,大概意思是:就当我死了。
丰子恺说这是因为一个人的“人生欲”太强。
丰子恺: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的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这里头。这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我们的弘一大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故我对于弘一大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是当然,毫不足怪。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理想主义,看到了“坚决”。
坚强而决绝的理想主义者气质,那是一种决不妥协,撞到南墙就要把南墙撞穿的气质。
以前看《阿飞正传》里有关“无脚鸟”的台词:
以为是在装逼,现在我渐渐知道,这种鸟在世界上,是真实存在的。
正是因为有这种无脚鸟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多了些许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