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许四友的一对龙凤胎儿女同时病了,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病。
最开始,两个孩子频繁感冒,虎子咳嗽刚好,大妞又发烧。许四友以为是两个孩子互相传染的。街头巷尾总有人说“一冬天也不下雪,不好。”
小诊所里的人多得挤不过来挤不过去。
后来,孩子老师跟许四有反映过几回,俩孩子有时会流鼻血,频率比其他孩子高,让许四友带孩子去医院查查,化验化验。许四友嘿嘿嘿一乐:”没事,老师,天气干上火了,回家多喝点水就好。”
直拖到放了寒假,俩孩子去了姑姑家,虎子又流鼻血,半天止不住。姑姑带虎子去县医院检查,大夫问了症状,让第二天空腹过来抽血。
晚上,姐姐大妞也流鼻血。第二天姑姑带俩孩子一块去抽血。
拿到结果,医生直接让去市里大医院进一步检查。
姑姑懵住,一个电话把许四友叫过来,带上姐弟俩去了北大。
出血性血液病的一种,两个孩子都是!
许四友不相信,怎么可能呢?
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一千万个人中才会有一个,可是他们家就一下出来俩!
即刻住院,只有一个床位。弟弟去了血液科病房,姐姐在急疹。
姑姑回家接孩子妈春荣,许四友一个人,病房、急诊两下跑。
护士过来测体温。护士过来一管又一管抽血化验。护士过来打吊针。俩孩子被吓住了,不敢说话也不敢哭,谁见着许四友谁眼泪汪汪拉着他不让走。
春荣风风火火来了,把家里的钱全取出来,用毛巾包着背来了。大妞一见妈,怯怯地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虎子见到妈,扑上来搂着不撒手。
住八天院,春荣带来的钱花光,没钱续费了。
许四友知道了啥叫花钱如流水。俩孩的病就是个黑窟窿,他瞧不见里头有多深,只是一把一把往里扔钱,听不见响儿,看不见亮儿。那也得扔,咬着牙扔。
许四友也知道了啥叫沉重,他第一回明明白白知道了自己的心脏在哪。那个位置,塞满了东西,堵得慌。又像掇上个铅球,沉,拽着疼。他不敢大口嘴气,生怕自己动静大一点,那里绷紧的弦会断。
这八天,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脸上没露出过一丝儿笑。
他躲在院子里抽烟,冷风嗖嗖吹,他不知道冷。寒气把眼泪糊在脸上,风一刀一刀割得脸生疼,他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媳妇春荣不识字,也不会算账,除了操心孩子吃喝,别的帮不上。
春荣泪眼巴哄告诉他:没钱了。许四友眉头拧成个疙瘩,嘴唇咬得泛白,憋出一句。
回家!该过年了,啥事过了年再说!
②
年好过。日子难熬。
俩孩子看春节联欢晚会笑得嘴巴张得老大,许四友看着,心里酸苦。
孩子的病得治。豁出脸,借钱!
先从亲威朋友开始,再到街坊四邻。许四友一遍又一遍听着别人的叹惜,心尖子一回又一回跟着颤颤,颤到最后不颤了,硬成一块铁疙瘩,在那硌着。
回到家看见一对儿女,铁疙瘩捂成冰疙瘩,冰疙瘩淌成水儿流出来,流进茫茫无边的黑夜里。
做梦都在借钱。借遍了,手里不到4万块钱。其中还包括村里组织的捐款,学校组织的捐款。
许四友家俩孩子都得了难治的病,三里五村都知道了,看见许四友,问候之外,都帮着打听治病的医院医生以及偏方。
期间,有人跟许四友说,市里有家小医院,有个大夫治血液病很神,人称“神医”。
小医院应该花费少吧?许四友讨了地址,跟春荣带上俩孩子去了。
医院果然不大,但是来看病的人不少,许四友前面排了四五个人。这大夫看得认真、仔细,显得很慢。
许四友、春荣带孩子去院里透气。
三月份,春光明媚。市里比老家暖,柳树已经吐绿。几从连翘金灿灿开在太阳下,艳得晃眼。虎子跟大妞在一丛连翘跟前看花。虎子的蓝棉袄,大妞的粉棉袄,映衬在金色花丛中,比花还艳。
“咋,也带孩子看病?”一个男人凑过来说话,递过根烟。
许四友接过点点头,眼睛没离开孩子。
“哪个?男孩?还是女孩?”男人问。
"俩都是。”
男人吃了一惊,随即又说道:“我家小子也是,在这瞧好了,我今拿最后一个疗程的药。”男人怕许四友不信,把病历本翻开让他看。
许四友看两眼,眼睛亮了,抓过男人的病历本:“跟我俩孩儿一个病……一样……这治好的?真的?”
男人收好病历本,说:“骗你干啥?我是高兴啊!儿子终于好啦!”
许四友替他高兴,为自己高兴,更为虎子大妞高兴,来对了地方,孩子有救了!
虎子跟大妞还蹲在花丛前。在许四友的眼里,两个孩子也成了这春光里的两个花骨朵,风一吹,就会迎风绽放!
③
终于轮到了虎子跟大妞。
老大夫把脉,看舌苔,仔细询问孩子的症状,又把以前的病历化验单,住院记录认真看了一遍,足足看了有十分钟。
大夫看完,第一句话是:"能治!”
不亚于一个大春雷炸响,炸得许四友心里、身体里的生机拼命往外冒。心轻松了,身子手口眼耳都灵活了,人也精神了。脸上显出笑模样。
春荣更是,就差拽住大夫千恩万谢。
大夫让春荣带孩子出去等,转头跟许四友说:“我先跟你说清楚,治这个病,一个疗程将近两万块钱,十个疗程左右,具体还得看孩子恢复情况。你心里有个数,我再给你开药。”
许四友的笑僵在脸上。这样算,一个孩子二十万,两个四十万。天哪,现在手里这四万多块钱还是借的,再上哪弄钱去?
"大夫……”许四友的话堵在喉咙吐不出来。刚看见点希望,又一股寒流把希望冻结。
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心头肉,他都舍不得。可是,钱呢?救一个人的钱都难凑,更别说两个了。手里这点钱,是给虎子治?还是给俩个人治?
许四友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他心里的选择是在虎子和两个人之间,根本没想过单独救大妞。
许四友不是重男轻女的人。虽然村里人都是以有儿子为荣,可他许四友从来是俩个孩子一样疼。过年给虎子买衣服,肯定也给大妞买。要给虎子买把枪,肯定也给大妞买个娃娃……对俩孩子,许四友觉得自己从来就是一碗水端平。可今天,这端碗的手怎么突然就往虎子那倾斜了?
许四友心里乱,跟大夫说出去商量商量。
春荣刚听了大夫的话,也心情大好,领着虎子大妞在柳树下说话,三个人脸上跟这春天似的,生动鲜艳。
春荣看见许四友出来,忙过来问他咋了。
许四友说:“没事,把钱给我,我去抓药。”
④
许四友把虎子的药和大妞的药分开放好,让春荣记住,别弄差了。男孩女孩休质不一样。
春荣先煎大妞的药,再煎虎子的药。等虎子的药煎好,大妞的药已经喝完。
虎子喝中药费劲,喊着:"又苦又腥,难喝死啦!”
春荣哄,大妞劝,每次都闹腾半天。
两个孩子也照常去上学,只是开了假条免体。
许四友在家附近零星打工赚钱,挣一点是一点。
第一个疗程的药喝完了,带着孩子去检查,虎子有好转,大妞没恶化。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又开好了药回家。
走在街上,玉兰花开得又香又美。许四友抱起大妞,让春荣给他们照相,大妞在爸爸怀里,笑得比玉兰花还美,高高伸出手去摘树上的玉兰花。
路边卖菠萝的,把菠萝切成四瓣,扎在竹签上,金黄的菠萝肉散发香甜的奶油味道。虎子盯着菠萝直咽口水,脚下走不动了。
“爸爸买一块吧。”虎子声音小小的。
许四友看看大妞:“你吃不?”
大妞点点头,又猛然摇摇头:“我不想吃水果,我想喝水。”说完拧开水罐,一仰头,咕咚咕咚几大口。
许四友买了一块,让卖菠萝的切成两半。卖菠萝的心不在焉一刀下去,一半大,一半小。
许四友把竹签一折两半,重新插在菠萝上,看了看,把大半递给大妞。小半递给虎子。
虎子噘嘴,不接。
大妞把自己手里的递给虎子:“给你!我不爱吃。”
虎子高兴了,接过来咬一大口,菠萝汁顺着嘴边流下来。
许四友把小半儿的塞给大妞,大妞举到春荣嘴边:"妈妈吃一口。”春荣不吃,大妞不干,只好咬了一小口。大妞又送到许四友嘴边,许四友只得咬了一小口。
“你们车站等我,我去厕所!”许四友急急转身朝附近的公厕大步走去。
简易公厕里面味道刺鼻,许四友顾不上。他倚在墙边,大口喘气,努力压制自己,把哭声压在喉咙里,好像刚才吃的菠萝卡住了他。他使劲用拳头砸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
⑤
第二个疗程的药快吃完时,已经是四月份。虎子喝药喝得倒胃口,见药就想吐。大妞把自己的药喝完,帮妈妈劝虎子。虎子干呕。
许四友回来见虎子还没喝下去,生气了:"跟你姐学学!男孩子,吃点药算啥?”
大妞端起碗示范:“虎子,像姐这样,捏住鼻子,把碗放嘴边憋住气,一口一口喝下去。”说着,大妞顺口喝了一口,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药,忙递给虎子。
虎子见大妞咧咧嘴,说:"难喝吧?”
大妞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大妞望向许四友,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有话说。
许四友正紧张的看着大妞,见大妞望着自己,移开了目光。
许四友手里的钱不够买一个疗程的药了,又开始愁。
有人出主意,让许四友也在网上发起等款。许四友一想:是啊,以前自己看到这些,也帮别人捐过钱。许四友先以虎子的名义发起了一次筹款,收到了8万多块钱的捐款。如果按这样来说,是不是大妞也有救?
第二次复查,虎子情况仍在好转,可是大妞的情况却有些恶化。大夫皱着眉头,叹口气,给两个孩子开了药。
大妞不适合上学了,请了长假在家休息。
春荣不解:“一样吃药,虎子咋好得这么快?大妞咋就不行呢?”
“人跟人体质不一样,吸收也不一样。医生说的。”
许四友叮嘱春荣,好好看着大妞。
春荣叹气:“知道,知道你疼她。”
日子像股细细的水流,无声无息。
许四友看着大妞喝药时,也像虎子一样皱紧了眉头,有时药碗刚端过来,闻见药味就干呕,呕得两只眼睛泪哄哄,但她还是倔强地捏住鼻子,一口一口喝下去。
许四友搂着大妞细细弱弱的身子,心疼地安慰大妞:"大妞乖乖,这药喝了病就好了。”
大妞朝他笑笑:“爸,我知道。"说完,对着许四友的脸“叭”一个吻。吻很轻,却又很重,压在许四友的心上,沉甸甸。
⑥
发烧,流鼻血,懒洋洋,吃东西越来越少,大妞快瘦成了纸片。
看到化验结果,老大夫摇摇头。
春荣抱起大妞,喂她喝药,大妞一气喝完,目光找许四友,锁在许四友脸上。
大妞招招手,许四友走过去,半跪在土炕前。
大妞嘴唇苍白,爆起浮皮。
“爸,弟弟的药苦,大妞的好喝。”
细细的童声,如一顶大锤,“咣”一声砸在许四友的头上,许四友眼前冒出无数颗星星。星星在眼前乱蹦,蹦得他心惊肉跳。
大妞没了。
许四友抱着大妞哭得死去活来。
别人看得心酸,劝他:“别难过了,你对得起大妞。都是命管着。一样吃药治病,你没缺了她!”
许四友心里像刀割一样,他却说不出来。谁的孩子谁不心疼?大妞,别怨爸,爸也不想放弃你……
手机里,大妞被许四友高高抱起,笑得像身后明媚的玉兰花。大妞高高伸出手去摘树上的玉兰花,玉兰花瓣被风吹落,掠过大妞的手,往地上飘落而去。
大妞什么也没抓住,手里空空的。只有一束阳光,撒在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