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梦娇等人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一濑,把一濑拥过来的时候,众女都“子湄”“子湄”地叫他,倒没人闻到白棠与高铁行的暧昧。
白棠本是挽着高铁行的,见有人来,挽着高铁行的那只手便推了高铁行一把。只有素君见了,笑嘻嘻问白棠,“吃下啦?”白棠道,“还差一点——不过也快了——”素君啧啧叹道,“那要恭喜你了,赢得你的‘民族英雄’——”
高铁行与贺子湄已经交上了手,高铁行练的是正宗形意拳,不俯不仰,凝神纵气,身形稳健,面如沉水。贺子湄不知道练的什么日本功夫,气派上倒与高铁行有几分像。素君问道,“他们不会练的同一种功夫罢。”白棠道,“该不会。高铁行练的是传统正宗,平时看他也就像个武人范本一样。大概所有习武之人,都与他有几分相似罢。”
素君叹道,“被你说成了岳武穆。”白棠笑道,“我看他就俨像的。”用的长沙方言,说出来和唱花鼓戏一样。眼睛是一霎不移地盯着他。
贺子湄穿的衬衣,有些腾挪不开,不知哪个女同志喊了一声,“子湄把衬衣脱了。”贺子湄只是不应。众女有些失望。
虽然都不懂,也看得出贺子湄落了下风,都说道,“子湄穿的衬衣发挥不开。”高铁行闻音知雅,退后几步,拱手道,“承让。”贺子湄亦拱手道,“佩服。”算是分出了高下。
众女拥着贺子湄走了,袁梦娇不忘给白棠做个眼神。白棠见仍旧只剩了他们两个,拿出手帕,想给高铁行擦汗。想了一想,只把手帕交到高铁行手上。高铁行用过,要将手帕收起,“我洗过了再还给你。”被白棠抢回去,“不用。”
白棠道,“你真厉害。”高铁行道,“现在也不过耍着玩。”白棠道,“你怎么总是这样——看着像是谦虚,我觉得倒有些颓丧。”高铁行叹道,“颓丧是不好。”白棠忙道,“谨慎点总是好的。”高铁行见了白棠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嗯,以后不那么颓丧了。”
白棠道,“说个好笑的——她们都说贺子湄是化身姑娘。”又怕高铁行不懂,“贺子湄是一濑武藏的中文名字。”
高铁行道,“不会,一濑是个十足的男人。”
“好像他喉结也不十分显。”
“内功分男女练法。他练的那一种若给女人练,最多半个月就死了,绝练不成现在的样子。”白棠笑道,“我知道你说的一定是准的。”高铁行心里又突了一下。
白棠趁热打铁,“刚才贺子湄急得脸都红了,你依旧悠闲自若,真不知道你已经厉害到了什么地步。”高铁行只道,“大概他是大太阳晒的。”
“要他是女的,一定是见了你所以脸红。”
高铁行问道,“为什么?”白棠却不好再说了。
回去后将帕子泡在脸盆里,想了一下,捞起来闻,上面果真还有高铁行的味道,再带着她自己惯用的面霜味。像是她的脸贴着高铁行的胸膛。
白棠不敢拧,怕拧走了高铁行的味道,将帕子贴在窗玻璃上晾干。阳光透过来,一片昏黄,独帕子背后那一块是青色的。
下午上班,译电室叽叽喳喳仍在讨论美男。原来贺子湄换装擦汗的时候,她们都亲眼见到了。又有高铁行的说法为证。
素君轻声道,“要她是女人,高铁行不小心摸到了,岂不尴尬?”白棠笑道,“正是想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君子。”
袁梦娇趁人不备,将贺子湄拉到办公楼外,穿过月洞门站在树下问他,“我想跟你学功夫,现在来得及吗?”贺子湄道,“高科长身手比我好。”
“马科长不许。马科长天天盯着高科长。”
贺子湄笑道,“那我先教你站桩。”
站四平桩,贺子湄要袁梦娇靠着一棵树,在袁梦娇身前拉着她的手,“注意膝盖的方向,大腿和小腿的角度。”树上一串紫色的花正好打在他的额前。
袁梦娇依言照做,浑身膨着一股意,居然越站越精神。贺子湄问道,“你不累么?”袁梦娇抠着贺子湄的手心,“才站了一会子。”贺子湄笑道,“初学者一次能站两分钟就已经很厉害了。”
袁梦娇笑问道,“我站了有多久?”贺子湄道,“方才夜阑珊唱了有两首歌,你站了至少五分钟了。”袁梦娇“啊呀”一声,“去听歌赛好不好。”忙起身往译电室去。腿上发软,身子晃了一下,贺子湄半抱半扶着她。
晚上大家假意加班,聚在译电室听歌赛。袁梦娇抱怨老吴走了,要端碗粉也没有。素君正从食堂打了一大盆鸡爪来,闻言有些丧气,白棠塞了一个鸡爪到她嘴里,笑道,“你喜欢的夜阑珊还没有进前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月亭唱的却不是白天素君给她的歌。平时月亭也唱别人的歌,但她自己做的词,向来只是素君谱曲的。白棠问道,“这首歌你听过吗?”大家都说没听过,素君也摇头。
晚上回到宿舍,素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是她悄悄录下的谱子。怕有人循灯光来,将一本专业书籍打开在旁边,那本德沃夏克放在大腿上,藏在桌下,仿佛考试作弊一样,边翻边译。素君想道,难怪要叫“翻译”,“译”的时候,要不停地“翻”。
有人来了。素君将所译夹在德沃夏克书中,再随手压在书堆下面。开门见是李景仁,“我在值班室等你,你也没有去。”素君这才想起来,“对不起——我——我忘了。我们在听歌赛。”
李景仁笑道,“小孩子一样。”素君道,“真是对不起——我也想陪你——她们吵吵嚷嚷的,我一下子不记得——”李景仁笑道,“我怎么会怪你。”拉了素君的手,“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一个下午不见,想你。”
再过了许多年,素君回想起与李景仁经历过的一切,总能再想到这个晚上。一个三十多岁了的男人站在她的门口,背着月色,将她拢在灯火光明中。明明才分别了半天,仍带着欣喜的颜色。
当年那个少年军官,记住她的班级,去教室外等她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后来的这一切。后来再想起来,虽然知道是命中的注定,也仍然庆幸当年的莽撞。
白棠就在素君的隔壁,她透过窗子看见高铁行宿舍的窗已经暗了。他是个武人,早睡早起,做什么事都严丝合缝地有规律。她爱他这一点。她知道她爱的不只是这一点。白棠伸手揭下玻璃上的手帕,还略有些湿气。想了想,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几句。
江山易,铁马踏萧萧。忽如风雪苍山断,半世皆飘摇。不尽仓惶恨路遥。路难行,江水照无明。洗绿休红断妖娆,将军马下听。换明珠,系宝刀,我与英雄半同袍。
湿气把墨水晕开来,铁画银钩染上毛边,毛毛的像白棠的心。明天一定要找他说个清楚。他不表白,她就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