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重逢是为了弥补回忆中的不完美留下的缺憾,但是这种弥补常常会形成另一种更不完美的体验。阿梅丽·诺冬的《幸福的怀念》就是我的这种论调最好的注解。这位出生在日本的比利时女作家,在书中描绘了她在阔别日本十六年后又回到日本故地重游的感受。显然,这不能算是一次完美的重逢之旅,无论是与住在神户郊区的儿时乳母西尾太太的相遇,还是在东京与二十年前的恋人伦理的会面,都印证了每一种重逢背后必有一次遗憾。作者在书中宣泄出只有重逢之后才有的落寞与无奈,正如大震灾之后的福岛的昔日繁华被硬生生地抹去,亦如白金公园中被拔去的灯芯草不能再为浪漫代言。
和二十年前的恋人伦理会面无疑是全书的重心,书中所描写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这次重逢。但是正如我所言,这次重逢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的缺憾——伦理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恋人,而成为了一个只是彬彬有礼的陌生人,而阿梅丽自己也变得更加拘束。她甚至还为自己二十年前离开伦理找了个似乎正确的理由,就是她觉得和伦理在一起很拘束。但是这种理由在我这样的男性读者看来是毫无道理的逃避和掩饰之辞——如果这种拘束一直存在,那么为何还要期盼重逢?如果重逢只是为了回味这种拘束,那么为何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还要觉得心碎呢?
在与伦理重逢又再次离别之后,阿梅丽在白金公园的虚空,以及在涩谷街头的沉醉和麻木,再次证明了她与伦理道别之后内心所受的冲击。当然,这是所有女人的共性——在感情失落之后,除了强颜欢笑,就是自我麻醉。
说到底,重逢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在世俗层面是这样。因为如果两个人二十年前不能相拥在一起,那么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二十年后会相拥呢?时间只会把所有的浪漫和美好慢慢消解、融化、磨灭,所以以前不能看见的美好,以后就更加不可能看到了。但是从精神层面来说,重逢又是一件可以欣慰的事——它是自己对自己梦想的一个了结,对过去遗憾的一种补偿,对内心美好的一次回味。正如本书的译者在译后记中所说,“仿佛梦想成真的时候,却清晰听见它破碎的声音……经过‘情感过剩’的怀旧之后,阿梅丽所谓的‘见性’,或许应该更确切地理解为对过去之爱的脱胎换骨的领悟。”
所以,阿梅丽的这部作品最成功之处,就是从女性的角度道出了重逢即永别的真谛。那些欲说还休、欲走还留的美好回忆,在经历一次冲动的重逢之后,就变成了一场难以描述的永别。有如阿梅丽在飞机上见到喜马拉雅山时的顿悟——青春的偏执、相爱的美好、离别的忧伤,都会在浮华落尽之后净化成幸福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