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安南,你相信灵魂有颜色吗?”
数学课上,你一边嚼着西瓜味儿的软糖,一边在课桌抽屉里翻看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小说,漫不经心地问我。
我像往常一样没有作答,只是将食指按在嘴唇变摆了一个“嘘”地手势——正上课呢,无关紧要的事儿下课说。
你不置可否,继续自言自语:“喏,这本书上说,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有的像水,有的像冰,还有的像水蒸气......而我相信,灵魂一定是有颜色的,”你向那个四十多岁就谢了顶、却每天将额前仅有的几缕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数学老师努努嘴,“比如他,和我爸妈,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灵魂是单调的灰色......”
下课铃不紧不慢地响起,我借着收拾桌面的空档,随口问他:
“我呢,你来说说我的灵魂是什么颜色的?”
你抬起头,用钻研的眼神深深注视着我,仿佛在看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两道灼灼的目光笔直地射在我的心房。
“你啊,你的灵魂是蓝色的。”半晌,你用一种大学者的口气缓缓开口。
“嗯,为什么?”
“蓝色是忧郁的,你也是忧郁的。”
“那你呢?寻北,你自己的灵魂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吧。像火一样的那种红。”
说罢,你的脸上荡出那个标志性的狂放不羁的笑容,嘴角的笑几乎要到耳根上。
虽然你一直错,但这次,我想你说的是对的。
寻北走后,我回想起我们相识相知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只觉得不可思议——按理说,我们俩的性格一个似水,一个似火,人生本该如两条平行线,就算有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也终生不会相遇。
可是,命运的绳索却把我们巧妙地连接在一起。
或许真如课本上所说的那样——
从史学研究角度来看,历史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
从数学角度来看,直线可以无限延长,两条平行线终究会在无穷远处相交。
第一次遇见你,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应当算是青梅竹马吧。
“小安南,笨安南,长得矮又跑不快……”几个小朋友围着我拍着手唱新编的儿歌,咯咯咯的嘲笑我。
我脸上发烫,嘴唇气得哆嗦,却只是深深低下头——呆呆地望着那两条畸形的腿——它们像两条小蛇一样丑陋无比,又像院子里那棵老树的根一样弯曲可怖。
我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在一片漆黑中逃避现实,可刺耳的童声却还是不留情面地钻进我的耳朵。
“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我循声回头,一个壮实的半大小伙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漆黑的眼珠里闪着晶莹的光芒,让小小的我想起了山里夏夜的星空。
你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巴,朝那帮小朋友们砸去。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觉得一星点泥巴不小心飞到我的鼻翼上,再睁眼时,小朋友们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你得意地看着我,露出一个张扬的笑,笑容温暖地仿佛能将南极的冰山融化。
“你叫什么?”你用直截了当地用洪亮有力声音问我。
“安、安南......”我支支吾吾地答道。
“哈,我叫寻北。你瞧,我们两个,一南一北,还真是缘分呢。”这才第一次见面,我就领略了你的厚颜无耻。
“既然我们这样有缘.......”你继续滔滔不绝:“那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吧,保准儿他们再不敢欺负你。”你拍拍胸脯,显得很有自信。
“好,就这么说定了!”不等我回答,你就代替我做了决定。
从那以后,我们俩,安南与寻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到了一起。用你的话说,这种友谊叫“患难之交”,讲究的是“哥们儿之间的义气”。
听了这话,作为一个幼儿园的小姑娘,我难过得要哭了:
“人家是女孩子,才不要跟你当'哥们儿'"
你挠挠头,一个劲儿傻笑。
......
很多年后,我还时常提起我们的初遇,把它当成笑料。
上高中了,你因为成绩差又调皮捣蛋,被学校勒令留级,碰巧到了我们班上,又碰巧与我做了同桌。
各科老师经常是前一秒还一脸无奈地看着不思进取的你,后一秒就绕到我跟前,在我耳旁低语:
“安南啊,你又乖,成绩又好,要多多帮助你同桌寻北哦。”
从小到大一直作为老师得力小助手、街坊眼里别人家孩子的我可了劲儿地点头答应。
于是在学习方面自恃骄傲的我对你说话几乎全是命令式的:
“寻北,上课认真听讲,不要开小差!”
“寻北,自习课不要吃东西!”
“寻北,昨天写作业了吗?作业一定要按时完成!”
“寻北......”
我承认,我一直把你当作掩饰自己内心真实模样的盾牌,好像只有假装在你面前高高地扬起头颅,才不会在旁人面前显得那么柔弱卑微。
女生们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尖叫着跑来跑去。我不自觉地低下头,看向轮椅上那双毫无生气的腿......
还记得新高一报到的那一天,同学们看到我时故意装出一副副不在意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分明时不时瞟向我的轮椅——我知道,他们只是有点好奇罢了——这不怪他们。
“安南,你这是要去洗手间吗?要不要我们推你过去?”课间休息时,几个笑靥如花的女同学挤到我面前,争先恐后地想要施以援手。
“不用的......谢谢......我自己可以。”对于别人的帮助,我一向是拒绝的——卑微如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坦然接受别人不讲回报的善良。
“还是让我们帮你吧!”
“对啊对啊,你这样多不方便啊!”
女生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真的不用......”我几乎要招架不住,只能尴尬地笑着应付。
“还是让她自己去吧。”沉稳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在我的身旁响起。我偏过头,你朝我一笑,比教室窗外的朝阳灿烂。
我慢慢摇着轮椅,一阵温暖的潮涌漫上心头——我有我的自尊,向来毋需他人过分的同情。而寻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懂得我这份小私心的人——至少,你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只是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而不会让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我的腿;从来都是大大咧咧有事说事,而不会刻意斟酌字句生怕触了我的逆鳞。
只有你,你把我当成一个和你一样的正常人。
那天你是带着一脸的伤来教室的,条条血痕触目惊心,眼角的伤口已经化脓。
大家课间都传说,你近来结识了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这满脸的伤都是和另一个帮派的人群殴时留下的。
故事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真,终于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
你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后,就一直阴沉着脸,大半天都一言不发。我也不打算询问,因为我知道,你的心如火,再厚的纸都包不住,最终还是会耐不住寂寞地开口——
“安南,你说,他们怎么就都不相信我呢?”你一脸气愤和懊恼。
“嗯?”
“这伤是我昨天骑车回家时不小心摔进水沟里弄的,可他们却偏偏说是我和别人打了架!”
“哦。”
“安南,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是灰色的,大家都觉得太单调了,所以就爱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成绩不好就一定是坏孩子吗?为什么全世界的好孩子都必须是同一条流水线上生产的复制品!”你愤愤不平地说,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昭示你的委屈与不甘。
良久的沉默。
恍若隔世,你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喃喃问我:
“安南,你相信我吗?”
你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我相信。”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
你的笑容,清爽如操场上四月的风。
......
现在偶尔觉得,当时的我们都是渺小如蝼蚁一样的人。你我的遇见,或许是彼此命中的救赎。
“安南,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我爸妈,明天就要去北京学画了!”最后见面的那一天,你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我很替你高兴。我知道,画画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从这个南方的小城奔赴北京,也一直在你的愿望清单里。
只是......
你走了,还有谁能读懂我的灵魂?
“嘿,安南啊,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你把一张油腻腻的脸凑到我跟前,糊我一鼻子汗臭味儿,却一语戳中了我的心事。
“自恋狂,我巴不得你走呢,你走了我正好专心学习,谁会舍不得你!”我不自在地将头转开。
你假装没听见,仍然絮絮叨叨:“安南啊,我以后要当一个大画家,我要走遍千山万水,我要把这个灰色的世界涂成五彩的样子!”你的语气天真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
你知道吗,寻北,我有多么羡慕你!我多想像你一样能不顾周遭灰色的眼光来一场对梦想不问结局的大胆追求,我多想和你一起踏遍千山万水,用双脚实实在在地丈量足下的土地!
只是,我......
低下头,两条腿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好像是在嘲讽我心中所想。
寻北寻北,寻梦于北。
安南安南,安居一隅江南。
“安南,终有一天,我会把全世界画下来送给你!”你看像是看破了我的心事,拍着胸脯,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向我承诺。
“你可一定要等我。”
“好,我等你。”
日子平淡如水,高考来了又走。
我第一次不顾众人的反对,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报考了一所北京的学校。我想,这样我们就又能见面了吧。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高兴坏了,抓起手机迫不及待就拨出了你的号码。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你是......”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声,声音很是憔悴。
“您好,我是安南,寻北的同桌,有事找寻北。”
“是寻北的同桌啊......我是寻北的妈妈,寻北他......”电话里的人忽然啜泣起来。
“寻北......他、他怎么了?”不知怎的,内心突然被强大的不祥预感笼罩,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前两天他去郊外写生,路上遇到了车祸......没抢救过来,走了......”
轰的一声,心如遭电击。
手机摔落在地上,一阵忙音。
......
寻北,你说过要把全世界涂成五彩的颜色。
寻北,你说过你要把千山万水画下来送给我。
寻北,我还在等你呢,你怎么可以先走?
两个月后。
寻北的妈妈找到我,说是寻北生前曾留下一个纸盒,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于是她决定帮寻北把这个纸盒转交给我。
打开纸盒,里面堆着一叠一叠的画。一张一张小心翻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画里画的,是北国的天、北国的云,北国的雪,北国的树,北国的春夏秋冬,北国的昼夜更替......
我把画认真收起,将纸盒锁进了衣柜最下面一格的抽屉。
从此以后,寻北,让我来替你走完千山万水。
第一站是北京,你的梦开始的地方。
飞机将要落地的时候,天地间一片绚烂的晚霞,火光里翻腾着滚烫的云彩,从眼前狂放不羁烧到天边,满眼耀眼夺目的红。
“你相信灵魂有颜色吗?”
“你自己的灵魂是什么颜色的?”
“像火一样的那种红。”
寻北,火烧云,这是你给这个世界涂上的颜色吗?
我知道,你的心,从来就不属于这个灰色的世界,它属于千山万水,属于很远的天际。
你的灵魂,从南到北,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