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红楼梦》解读: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红楼梦》这部作品,对个人而言,每次阅读都会发现新的内容;对不同时代而言,各个时代也能解读出不同的意义。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如同一幅精美的画作,能够在不同的人性空间中适应多样的环境,给人带来新的感悟和启迪。

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在创作艺术作品时,创作者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希望作品能影响他人,或者希望小说能改变人性。一旦我们带着这样的预设立场,在搜集资料和观察人性时,就会有选择性地取舍,只选择符合自己观点的材料,无意间就排除了不需要的部分。只要存在预设立场,对人性的观察就会变得狭隘。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并没有这种预设立场,因此《红楼梦》成为了 一部伟大的作品。如果作者希望这些孩子在学校里都循规蹈矩,他很可能会在写作时过滤掉这一段故事。

有时,父权、君权、师权等各种权威都会说,因为他们想爱护你,所以不希望你知道太多。一切的爱都可能被权威当作借口。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爱呢?给对方最大的思考和选择的自由才是真正的爱。

《红楼梦》在现代仍然具有巨大影响力,因为它体现了宽广意义上的爱。作者笔下的人性是复杂的,有时会堕落,有时会被各种无法控制的欲望所驱使。面对这种复杂性,他认为向下堕落的人性与追求向上的人性是相互的,必须全面描绘,在阅读《红楼梦》时能够做出自己的取舍。许多人反复阅读《红楼梦》,因为它能启发人生、促进成长,作者却从未以权威的姿态告诉我们该如何生活。

我们可以将读者分为两部分:

第一种读者认为,读完一本书后自己就能变得更好。如果属于这种类型,他们会选择一本读完后觉得自己变好的书,但这样的书绝不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些所谓的格言或道德教训类的书籍,如《菜根谭》,也许对你有帮助,但它们在人性的思考上,无法达到文学作品的深度。我认为这样的读者是比较简单的读者。

第二种读者相信,人类对人性的探索和思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在阅读中,你会发现人性的复杂,同时也会明白成长并非易事。

你可以选择成为第一种读者,也可以选择成为第二种读者。如果你是第二种读者,在读完《红楼梦》第九回后,你会开始思考:如果你面临这样的课堂,如果你是老师,你会如何处理?你会如何与这些孩子相处?你可能会大声训斥他们,批评他们不守规矩。但这也可能是一个机会,让你了解学生在你不在时的表现。这其中存在一种互动关系。

在第九回中,我最同情的人是贾政,因为他完全失去了与下一代沟通的可能性。他不仅无法与自己的孩子宝玉沟通,也无法与仆人李贵沟通。每次他骂李贵,李贵就跪下磕头。这种威权关系本质上是可悲的。

在读《红楼梦》时,我常提醒自己,小说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我内心的一部分,我身上既有贾政的影子,也有贾瑞的影子。我并不是在外部观察这些人物,或者赞美、批判他们。优秀的文学作品会让你感觉每一个人物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让你思考如何调整自己性格中的这些部分。我曾经也会有几天,像贾政一样,总想训斥小孩。

有一天读了《红楼梦》,恍然大悟,自己怎么变成了贾政?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所改变。优秀的文学作品能给读者带来这样的提醒。因此,我认为阅读文学作品并不一定要认同最美好、最理想的角色,有时候更重要的是发现自己是否也有贾政或薛蟠的一面。

我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你会发现自己身上充满了人性的弱点,而人性本来就是有弱点的。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广阔。作者以精彩的笔触描写了青少年打架的过程,让你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如果《红楼梦》真的是曹雪芹一生的重要回忆,我相信学校里打架这件事在他的一生中占有重要地位。在晚年回顾自己一生的故事时,他选择了这件事情来写,以帮助读者理解复杂的人性。我希望能与大家探讨,如何将自己慢慢融入《红楼梦》中,真正理解人性并从中获得成长。

我们可能是香怜、玉爱,在成长过程中受过宠爱,扮演过那个角色;也可能是秦钟,有一个人特别疼爱你,你也会在他面前撒娇;或者是金荣,曾经被疼爱过,但现在不再受到宠爱,心里感到不满,总是挑别人的毛病。人性是多面的,并不存在绝对的好坏之分。我读《红楼梦》时,真的不敢轻易评价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金荣就是金荣,秦钟就是秦钟。

金寡妇的窝气和心酸

金荣是一个寡妇的孩子,他和母亲寄居在贾家,没有靠山,也没有势力。因为被迫给宝玉、秦钟磕头道歉,他心里非常不满。本来想整别人,结果却把自己陷进去。回家后,他告诉母亲想要报复。

金寡妇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角色,虽然在整部小说中并不重要,可能只出现一次,但她的形象却非常真实,就像我们身边的邻居。作者将这些小人物描写得极其生动,他们努力生活的生命力量让人感动。

金寡妇一直劝儿子不要再闹事了,她说:“你回到家里我怎么养你?至少在那边读书还有钱拿,还有人疼你,每天还能带点菜和肉回来。”这个母亲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告诉孩子生活的艰难。

她失去了丈夫,所以她对孩子的这些话格外让人心酸。表面上看是小孩子们在闹腾,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家庭的艰辛和一个寡妇的委屈。作者用心良苦,如果只关注学堂里打架的“孽子”,小说绝不会如此丰富。现在,作者转而描写金荣的妈妈。或许有人会觉得第九回给青少年树立了不好的榜样,展示了孩子们在学校里的粗话和打架,但不要忘记,《红楼梦》的重点是这些孩子背后的故事。

金荣回到家觉得委屈,向妈妈抱怨,但金寡妇并不像一般的母亲那样,孩子被欺负了就去找人理论。她清楚对方是宝玉,只能委曲求全。作者在描写这些在大家族权势下讨生活的人时,充满了佛性和悲悯。他们的委屈和辛酸被描绘得淋漓尽致。作者描写黛玉和宝钗的美固然出色,但我更佩服他笔下的金寡妇这些人物。一个出身公子哥的曹雪芹,竟然能写出这样真实动人的小人物,实在令人敬佩。

文学中的人性救赎之路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被贾瑞逼迫赔礼道歉,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才停止吵闹。”金荣心中百般不情愿,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受到这种侮辱,实在是痛苦不堪。大家散学后,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这奴才,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来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仗着宝玉和他好,就目中无人。”

他被欺负了,他觉得如果欺负他的人是宝玉也就罢了,可是秦钟算什么,不过跟他一样是外姓来寄读的,也不过是宝玉包养的男孩子,还不做正经事。此时金荣批判起秦钟来,振振有词。

作者在不断转换角色,用心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警惕,真的像《圣经》里说的,你只看到别人眼中的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的良木。金荣心想:“他既然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平日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大家都是瞎子,看不见。今天他又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前。真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金荣批判秦钟和宝玉的暧昧关系,却完全忘了自己和薛蟠的关系。这里作者对人性的观察、理解和呈现都非常有趣。金荣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心想如果真的闹起来,他也可以揭露这些难堪的事情。

金荣的母亲嫁入金家,贾璜娶的大奶奶金氏是金荣的姑妈。金寡妇听他抱怨了半天,说道:“你又为什么要争这口闲气?我好不容易托你姑妈,她千方百计地在西府里琏二奶奶面前说了好话,你才有了这个念书的机会。”

她先责骂儿子,说他在学校里受了委屈,还要和别人计较。然后提醒金荣,这个读书的机会是她拜托了他姑妈贾璜的太太,贾璜的太太又去拜托琏二奶奶王熙凤才得来的。“如果不是仗着别人,咱们家还有能力请得起先生吗?况且在别人学里,茶饭也是现成的,这两年你在那儿念书,家里也省了不少开销。”

她觉得孩子不懂事,继续提醒他说:“省下来的钱,你又用来买鲜亮的衣服。再者,不是因为你在那儿念书,你怎么会认识薛大爷呢?”家里明明很穷,但金荣却爱打扮。更有趣的是,金荣在骂宝玉和秦钟鬼鬼祟祟时,完全忘了自己这些年是薛蟠的相好。

他们家境低微,正因为有机会到这样的学校读书,才可能结识富贵人家的子弟。母亲并不追究儿子和薛蟠的关系,她觉得这很好,因为儿子认识了有钱人,而这个有钱人常常送他东西。这些话透露出单亲家庭的贫困和辛苦。她真诚地对儿子说:“如果不是因为读书,你怎么会有机会认识薛大爷?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两年也帮了我们七八十两银子。”刘姥姥的二十两银子回去就能做小生意,而薛蟠一出手就是七八十两银子,对于这样一个贫困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第九回中,作者对袭人和贾政的描绘,展现了其非凡的文学功力,而在这一段,通过金寡妇的描写,我们看到了一个极其卑微家庭求生存的艰难。作者没有因为金寡妇以后不再出场就草草了事,而是透过她展现了佛眼般的慈悲。

说实话,做到这一点非常难,文学作品里能看到这种佛性的极为罕见。西方读者理解作者的深意并不容易,因为他有一个博大的文学观,能全面照顾到人性的各个方面。在他的世界里,最终没有贵贱贫富美丑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的世界里的平等是真正的平等。

我常常尝试用文学来救赎自己。在职场中,一些同事喜欢做小动作来整人,当我被整得痛苦不堪时,心里难免会恨这样的人。后来我意识到不应该去恨一个人,于是回到家里尝试用写小说的方式来描写他。在写的过程中,我开始思考,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去害人,为什么要做小动作。写完后,我多少对他有了理解,能从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了。好的文学不是去谩骂一个人,而是努力找到他之所以成为这样的原因。

闹学堂落下帷幕

在曹雪芹的生命中,假如这些故事是真的,那么金寡妇和金荣是与他对立的人。金荣是贾宝玉非常讨厌的人,他怎么会关心金荣的母亲呢?

在晚年写小说时,曹雪芹在一生的回忆中竟然也描写了金荣和金寡妇。这种大慈悲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金寡妇对儿子说:“你如今要是闹出了这学房,再找这么一个地方,比登天还难呢!”金荣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去读书,他真以为自己是个大爷了,只有妈妈知道其中的艰难。她务实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睡你的觉去,别再惹事了!”

“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久便去睡了。次日,他照常上学去了。这一段学堂的故事就此结束。”

金寡妇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与权大势大的贾家争斗,但她还是忍不住向金荣的姑妈提了一下。贾璜的太太一听完便生气了,认为怎么能这样欺负金荣,这个秦钟不过是秦可卿的弟弟,她决定去理论。作者在交代完学堂的争执后,巧妙地引出了另一件事,就是秦可卿生病了。

起承转合信手拈来

小说至此再次回到主线。秦可卿是十二金钗之一,她的死在小说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在讲完打架闹学堂、秦钟和金荣的这些故事后,情节又回到主要线索,就是秦可卿生病。

《红楼梦》的结构非常复杂,用西方文学理论来分析总有些隔靴搔痒,因为它的结构并不完全符合西方小说的理论。它既有意识流的成分,也融入了传统中国章回小说的古典写法,脉络分明,能够离开主线描写细节,又能巧妙地将细节回归到主线。

贾璜太太发现孩子被欺负,决定找个人理论。她选了贾珍太太尤氏,因为尤氏是秦可卿的岳母。可是她到了后,并未开口,尤氏就说:“我家那位最近生病,还有她弟弟在学校打架的事情传到了她耳朵。” 秦可卿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觉得她弟弟在学校闹出这种事,对她的面子很不利,让她病得更重了。尤氏开始责骂:“不知是谁挑唆的,大概就是金荣吧。” 这样一来,贾璜太太什么也不敢说了。

《红楼梦》的结构复杂,脉络纷繁,不容易把握。无论如何分析这部小说,都很难用一个框架来概括,因为它像丝棉一样,上面满是花纹,但其中的经纬线却清晰有序。

《红楼梦》并非单靠大学文学系的课程就能完全掌握,它蕴含的是人事脉络,源于作者对每个人物的深切关怀,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秩序系统。

仅从文学理论的角度去解读这部小说,很难真正领略到它的精妙之处。我始终认为,我们需要在文学和人事之间自由穿梭。这也是为什么我对用论文的方式解读《红楼梦》感到遗憾,因为这样往往忽略了小说中最动人心弦的人性部分。

《红楼梦》被归类为古典文学,所有古典文学的研究都有预设。我常常思考,为什么很少有人写论文讨论第九回?大概是因为它不符合传统的古典标准。许多人研究《红楼梦》里的诗词,因为这些符合古典文学的预设。这种预设可能限制了我们解读《红楼梦》的角度。我认为《红楼梦》不仅是古典文学,它比许多现代文学更具现代性。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应该关注它的结构和叙事技巧,才能更好地理解这部伟大的作品。

金荣再不服气,终究也要回到学堂,这一段就此结束。接下来,作者将转向金荣的姑妈。环环相扣,衔接自然得让人难以察觉,上一个短篇的结尾,正是下一个短篇的开端。

穿针引线的“璜大奶奶”

因天气晴朗,家中无事,贾璜太太便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到处走走,顺便探望金寡妇和她的侄子。两个女人开始闲聊,金荣的母亲心中有气,偏偏提起了昨日贾家学里发生的事情,把金荣在学校打架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璜大奶奶一听,怒火中烧。贫贱之人本就心存不平,稍有委屈,怒火便易于爆发。从人性的角度来看,璜大奶奶如果不生气,反而不合常理。她听后怒不可遏,决定去好好理论一番,但最终却一句话没说就回来了。

璜大奶奶这个角色,从最初的愤怒,到最终的沉默,情绪变化自然。如果一开始她就不生气,这个角色便显得虚假。自家人受欺负,她平时在王熙凤面前尽力奉承的委屈全部爆发。从心理学角度看,她的愤怒不仅仅源于这件事,还有长期积累的情绪。一贯看人脸色、借钱的屈辱终于压垮她,她决心要去理论一番。

璜大奶奶愤愤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亲戚,难道荣儿就不是贾门的亲戚了?”她开始比较,两个都不姓贾,只是姻亲而已。“人别太势利了,况且他们做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连宝玉,也不至于被牵连到这种地步。等我去东府,见见我们珍大奶奶,再找秦钟的姐姐说说,让她评评这个理。”此时的璜大奶奶,理直气壮,盛气凌人。

金荣的妈妈听了,吓得不知所措,连忙说道:“这都是我嘴快。”她本不想提,结果一不小心说出来了,发现惹了祸。她担心璜大奶奶去计较,这样他们在贾家恐怕就无法安身了。她害怕惹事,明白自己就像鸡蛋碰石头,根本无力与人争执。她急忙说:“倘若闹起来,我们怎么在那儿立足?不仅请不起先生,反而要在他身上多花不少钱呢。”

璜大奶奶听了,气冲冲地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等我去说说,看是个什么结果!”她正在气头上,一个人生气时往往不顾一切,不开心了就一定要去理论。她也不听金荣妈妈的劝阻,一边让婆子准备好车子,一边坐上车直奔宁府而去。

这段描写颇具趣味,起初璜大奶奶气得要拍桌子骂人,可最后却连一声都没吭就走了。人性的两面性在这里展露无遗。这种两面性人人皆有,看到别人身上时,你可能会不屑一顾,但若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生出悲悯之情。因为人终究是人,无论有多大的气,在权势不如人的时候也无可奈何。一件小事就能如此细腻地展现人性,实在令人深思。

角色变化中的人性探讨

她“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的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很奇怪,她进了那个门后就变了,去的时候气愤得很,可是一进去就不敢讲话了,只说些家常话。是不是大户人家的门口有一种气场,或者是那石狮子已经把人震慑住了呢?

作者在这些细节上的着墨,若不细细琢磨,难以体察其中的微妙变化。前面金寡妇怎么拦她都无效,可是一进宁府,气焰全消。为什么会这样呢?分析起来,在金寡妇面前,她必须那样表现。为什么?因为她要让金寡妇知道,她在贾家不是普通人,而是有头有脸的。

一到宁府,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真的微不足道。这种两面性的描写非常精彩,让人感叹人性的复杂与有趣,但千万不要因此而鄙视任何人。

我并不觉得这个璜大奶奶可笑或可悲,反而感受到人性的脆弱。她一方面要让自己的寡嫂觉得她在贾家有权有势,能保护金荣;但到了宁府,她的角色立刻发生了变化。

我们在生活中经常扮演不同的角色。如果我们能抽身观察自己扮演的角色,就会变得宽容,不会将角色固定化。角色转换本身是人性中非常有趣的地方。

了结《红楼梦》中的这些细节,你对人性的理解将会大为改观,最终你会发现《红楼梦》每天都值得一读。无论是外出与人交谈,回家面对借钱的请求,或是自己遇到困难需要求助,都像是在演绎《红楼梦》,你随时在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聊了一些闲话,才问道:“今日怎么不见蓉大奶奶?”她原本是要找秦可卿理论的,可聊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问,怎么没见到蓉大奶奶。其实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来理论的,至少得问上一问。但说这话时,她却完全没了怒气。

贾珍的妻子尤氏回答:“这段日子,她也不知怎么了,经期已经两个多月没来。请大夫看过,说并不是喜脉。最近几天,到了下午就懒得动,话也懒得说,眼神还发昏。”在古代,妇女的病症多与经期有关,经期不准是身体不调的表现。如果是怀孕,经期也会停,但似乎又没有怀孕的迹象。

过去的礼节十分严格,媳妇每天都要向婆婆请安。古代的婆婆通常都很凶悍,但尤氏却是个温柔到几乎没有个性的婆婆。她非常疼爱秦可卿,对她说:“你不必拘泥于礼节,早晚不必照例上来。”她不要求秦可卿每天请安伺候她吃饭,而是让她好好养病。“如果长辈们怪罪你,我替你解释。”

在过去的权威社会里,这样的宽容难能可贵。尤氏还说:“我连蓉哥都嘱咐了,‘你不许让她累着,不许惹她生气,让她静静养病。她想吃什么,就到我这里取。如果我这里没有,就去找琏二婶子。要是她有什么好歹,再找一个像她这样模样好、性情好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可以看到,府里上下的人都疼爱秦可卿,人人都喜欢她,宝玉暗恋她,她的公公也喜欢她。然而,她却是个薄命的女子。作者真正的目的是写贾璜太太来告状,但尤氏在这里讲述秦可卿的病情和她对秦可卿的疼爱,使得贾璜太太看到婆婆如此夸奖秦可卿后,反而无法开口告状了。

尤氏说:“他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几天心烦意乱,焦虑得很。”她不仅点出了秦可卿的人缘好,也表明了自己对她病情的担忧。然后,她转向正题:“偏偏今天早晨他弟弟来看她,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到姐姐身体不爽快,有事也不该告诉她。别说是这么点小事,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向她诉苦。”

不止金荣觉得委屈回家告状,秦钟也觉得委屈,回来告诉姐姐。《红楼梦》常常在无意间透露关键信息,这里我们得知尤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可以猜想,尤氏也许早就知道贾璜太太来意,于是先发制人,用话堵住她。尤氏这么一说,璜大奶奶反而无话可说。秦可卿病得这么重,即使有事也不该讲,更何况这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这实际上是在暗骂璜大奶奶。这段情节展现了作者委婉细腻的表达。

“谁知道他们昨儿在学里打架,不知哪里来了个附学的孩子,欺负了他。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全告诉了他姐姐。”这附学来的孩子当然是金荣,但尤氏觉得这种小孩子的事根本不值得提及他的名字。实际上,秦钟也是附学的,但对尤氏来说,那不知从哪儿来的附学孩子就像野狗一样,这里体现了权势的差异。

尤氏继续说道:“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然见了人有说有笑,会办事儿,但她心思细腻,心又重,听到什么话都要琢磨三五天才罢休。”秦可卿自尊心强,因家境不好,嫁入豪门后做人小心谨慎,处处要强。这番话由婆婆说出,显示婆婆对她的全面了解。秦可卿的病情是必然的,心思太重,她的病因正是思虑过度。

“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她又气又恼。恼的是那群混账、狐朋狗友们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专心读书。”贾璜太太听到这里,真的不敢再说话了。尤氏看似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但她的言语中却狠狠地斥责了那些人,说的“混账的狐朋狗友”显然指的是金荣。

“她听了这事,今天索性连早饭都没吃。我听说后,赶紧到她那边安慰了她一会儿,又劝了她兄弟一番。我让她兄弟去找宝玉,这才看着她喝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的。”通常都是媳妇照顾婆婆,但这个婆婆却亲自去喂她吃半碗燕窝汤。璜大奶奶本来是来告状的,希望尤氏能为自己撑腰,现在看到她们婆媳感情这么好,知道根本没戏了。

尤氏又对璜大奶奶说:“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更何况如今也没有好大夫,我为她这病,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吗?”贾珍太太说了一大段话,把璜大奶奶原本要告状的话全堵回去了。金氏听了这一番话,早已把方才在她嫂子家里那股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吓得丢在爪洼国了。

秦可卿身体抱恙

听见尤氏问她知不知道有好医生,她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确实没听说有好大夫。如今听大奶奶这个状况,说不定还是喜呢!”她在奉承,明明是病,而且尤氏已经说过医生确认不是喜脉,但她还是想安慰尤氏,希望把一个焦虑的事变成开心的事。她又说:“嫂子可别让人乱治。如果认错了,那可了不得。”尤氏回应道:“可不是呢。”

正说话间,贾珍从外面进来,见到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上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对尤氏说道:“让这位妹子吃饭去!”他态度客气,没有半点看不起她的意思。宁府和荣府虽然权大势大,但对依靠他们生活的人礼数非常周到。贾珍说完话,就走进屋里去了。

金氏此来,原本是要向秦氏提起秦钟欺负她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甚至也不敢提了。再加上贾珍、尤氏待她十分客气,她也就反转怒气为喜悦。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心想人家对我这么好,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吵架。璜大奶奶从刚才在金寡妇面前的角色,到现在在贾珍和尤氏面前的角色,判若两人。这种状况让人看到了人性中极其微妙的一面。

贾珍等到客人走了,就问太太:“今天这个贾璜太太来有什么事吗?”尤氏回答:“她没说什么,只是进来的时候脸上好像有点恼怒的样子。聊了一会儿,提起了媳妇的病,她倒渐渐平静了。”这段就此结束,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贾璜太太有多重要,关注的还是媳妇的病情,小说也即将回到主要情节上。

“现在还是要紧给媳妇找个好大夫来看看病。”尤氏真心关心儿媳妇的病情,因为宁国府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在打理,婆婆很依赖她。秦可卿去世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宁国府的事务大多是由秦可卿管理的。她不仅貌美、性情好,而且非常能干,与王熙凤的外露强势不同,秦可卿温柔可人,连婆婆都觉得她是难得的好媳妇,必须好好找个大夫给她看看病。

贾珍当然也非常疼爱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个版本发现后,我们知道贾珍曾逼奸秦可卿,所以他在秦可卿死亡前后的表现比所有人都热情。一方面,他确实爱这个媳妇,这种爱已经超越了公公对媳妇的爱,因为他曾染指过她;另一方面,他需要掩盖自己逼死秦可卿的事实,所以在丧礼上他哭得比任何人都要悲痛。

贾珍说道:“这孩子也糊涂,何必频繁更换衣裳,倘若着了凉,更加重病情,那换了的衣裳再好又有什么用,孩子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即使每天换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然后他又说:“我正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见我有些抑郁,便问我怎么了。

我告诉他,媳妇忽然身体不适,因为没有找到好太医,无法确定是喜是病,也不知是否有妨,所以我这两天心里非常着急。冯紫英提到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渊博,且精通医理,能断人生死。”

独具一格的文学经历

《红楼梦》里人物繁多,我们常常希望能理清小说中所有人物的脉络。有人曾绘制过《红楼梦》人物关系图,但仍难以全面说明各人物间的关系。因为这些关系非常复杂,不仅仅是血缘和伦理,还有许多其他错综复杂的联系。比如秦钟和宝玉的关系,大多数人关注的是伦理关系,但更复杂的其实是他们之间的人际交往。

建议大家用读短篇小说的方式去看待《红楼梦》的某些情节。比如,宝玉要去读书,这可以看作一个完整的短篇;宝玉读书时与班级里的同学打架,又是一个完整的短篇;璜大奶奶去告状,牵出贾珍太太尤氏,这是另一个短篇;贾珍夫妻提到要找医生来给秦可卿看病,又是一个短篇。每一章、每一回都可以独立成篇,然后这些独立的故事共同构建起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这样的结构形式,恐怕没有比“章回”这种称呼更为适合的了。

中国小说的结构实际上就是章回。将“章回”这个概念翻译成西方语言确实非常困难,因为它并不是简单的“chapter”的意思。西方文学中的章节,如第一章、第二章,是连贯的,而中国小说中的“章”与“回”却有独立性。

每一章、每一回都有一个独立的标题,例如“金寡妇贪利权受辱”,这讲的是金寡妇的故事,可以独立出来。看病的那一段也能独立成篇,所以整部小说包含了许多细小的主题。这有点像传统的戏剧,一折一折地表演。

《红楼梦》保留了传唱文学和说书的体例。如今,大部分艺术理论受到了西方的影响,我们在套用这些理论时,往往会忽略原有的理论。为什么不用章回体来分析它呢?就像中国传统绘画的长卷,无法用西方绘画的空间理论来解释。《红楼梦》提供给我们的经验是独一无二的,若强行将其切割并套用西方文学理论,可能会遗漏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十七世纪中国的百科全书式著作

东方的切脉与西医的诊脉有着本质的不同。西医通常把手放在手腕的动脉上,测量脉搏的跳动次数;而中医的切脉则更加复杂和精细。中医在诊脉时,会用三个手指。中指放在“关”位,主要诊察肝脏的问题;无名指按在“寸”位,负责听诊心脏的状况;食指则放在“尺”位,用来诊察肾脏的部分。好的中医在切脉时,手指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三个手指不断地轻重互动,通过这种方式来探测身体不同部位的健康状况。这种方法细致入微,体现了中医诊断的独特之处。

在切脉时,中医会先探左手,再探右手。右手的寸关尺对应的是命门、肺脏和脾胃。现代已经有人用科学的方法整理中医理论,发现其背后有相当严密的科学体系。如果我们用西医的框架来解释中医,很可能会破坏其原有的系统。中医有其独特的优点和缺点,其中一个优点就是能够发现人体内部的平衡和互动。

在探脉时,中医不仅仅关注某个特定器官的问题,例如如果发现肝炎,中医不会只治疗肝脏。他们会考虑肝脏(木)与肾脏(水)之间的关系,必须一起调养才能达到整体的平衡。中医通过这种整体观念和互动关系的考量,展现了其独特而细致的诊疗方法。

许多医学界人士在探索将不同医学理论结合,以寻求更广阔的视野。我认为文学也是如此。《红楼梦》这样一部经典小说在选世界一百部文学名著时竟然榜上无名,这确实令人啼笑皆非。这是因为西方有一个固有的框架,大家习惯于将所有事物都套入其中,导致他们无法理解这个框架之外的东西。

在我们自己的文学和医药传统中,或许我们能慢慢找回自信。比如,当你看到张太医在探脉时,你会发现他清清楚楚地体现了在未接触西方医学之前,中国传统医学的探脉系统。

曾经有一段时间,中医暴露出来的都是缺点。“五四”时期的鲁迅最痛恨的就是中医,他认为父亲就是死在中医手中,因此后来去日本仙台学西医。孙中山在肝病严重时,尽管很多人劝他去看中医,但他坚决不肯,因为他相信西医的系统。

人们因为传统中存在许多弊病,认为这个传统完全不可取,应该全部改成德先生(即民主)和赛先生(即科学)。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吸收了西方的东西,再把中国传统中好的部分融进来,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互补方式。

在谈《红楼梦》时,我们会发现它带给我们许多关于宇宙、自然和医药的知识体系。书中曾提到与医药相关的薛宝钗的冷香丸,这涉及到节气和许多花,以及不同节气里的水。它的一个核心观念是调养。

调养认为人的身体是一个小宇宙,正如整个大宇宙需要风调雨顺,人的身体也是如此。肺主金,肝主木,心主火,脾胃主土,肾主水,这实际上就是五行,并且它们之间有互动关系。中医对于人体的理解,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将人体视为一个大循环系统,从整体上进行兼顾和调理。

通过阅读《红楼梦》,我们可以深入了解中国传统的许多系统。书中涉及命理、药理、音乐、绘画等各个领域的记述,宛如一部百科全书,将整个十七世纪中国各个方面的形态尽收其中。

聘请名医为秦可卿诊病

冯紫英是贾家的好朋友,也是世袭将军。他看到贾珍脸色不好,就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贾珍说儿媳妇生病了。冯紫英便推荐了一位叫张友士的太医,说他医理精通,且能断人生死。今年张友士刚好来京城为儿子捐官,暂住在冯家。

清朝有些官职可以通过捐资获得,这是国家规定的,不是私下授受。民间有钱人向国家捐资,可以增加国库收入,然后获得一个挂名的闲职。过去,名医非常抢手,很多人争相邀请他们住在自己家里。这次张友士来京城,就住在冯紫英家里。

我想曹雪芹一定对中医很有兴趣,因此他能在书中写出一个医生的医理,包含如此多的细节。写到秦可卿的病情时,他真的像一个名医一样,能够详细地探脉和诊病。这个张友士住在冯紫英家,冯紫英便说,这么看来,贾珍的儿媳妇秦可卿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

贾珍听后,立刻派人拿着名帖去请张友士到家里。贾珍作为官员,特意下名帖,这是非常高级的礼节。他对尤氏说:“我已经派人拿我的名帖去请了。今天如果天晚了不能来,明天一定会来。”冯紫英立即回家去求这位太医,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务必要去瞧一瞧。

夫妻俩谈论着儿媳的病情,尤氏听了之后心中很是高兴,觉得总算找到了一个有希望的医生。她随后对贾珍说:“后天就是太爷的寿日,我们该怎么安排呢?”

贾珍说道:“我刚才去给太爷请安,并邀请他回家接受全家人的祝寿礼。”贾珍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道观里修行,因此贾珍询问他生日是否要回家。寿诞对于家庭来说非常重要,子孙们都要前来磕头祝贺。然而,他的父亲却表示:“我已经习惯了清净,不愿意去你们那充满是非的地方热闹。”他建议儿子把那些钱用来刻印几部善书和佛经,施舍做些功德,认为这样比接受磕头祝贺要好很多。

《红楼梦》第十回的主线是秦可卿的病情,但如果故事一直围绕主线展开,会显得单调乏味,因此需要一些旁支来丰富情节。贾珍夫妇不可能每天都愁眉苦脸地只讨论儿媳的病。这些旁支就是文学的血肉,除了主线,还需要丰富的细节和插曲来填充。这段情节是旁支,与秦可卿的病无关,而是一些其他的家事。

贾敬还说道:“如果这两天家人要来拜寿,你只需在家里好好款待他们就行了。不必给我送什么礼品,连你自己后天也不必来了。”因为贾敬是“文”字辈,“玉”字辈以下的子孙都要来给他磕头拜寿。所以他交代说你们尽情庆祝,我就不回家了。还特别嘱咐贾珍后天也不要来,“如果你心中不安,今天就来给我磕头。如果后天你来了,又带一大群人来热闹,我一定不依。”

贾敬已经明确说明了自己的生日庆祝安排。贾珍便对尤氏说,由于父亲如此叮嘱,所以后天自己是不敢去了。

他们开始计划为期两天的宴席,接着去荣国府邀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琏二婶子来逛逛。这些老人的寿辰其实很可怜,大家不过是借着他们的名义来庆祝玩乐而已。尽管贾敬不回来,也不接受大家的磕头,家里依然要摆酒席、演戏,还要请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和王熙凤等人来。有时候,这些富豪人家的喜事和生日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变成了生活中的一种排场。

薛宝钗过生日,林黛玉过生日也都要请客,大家凑份子,邀请戏班子来表演。因为日子平淡无聊,平时又不知道做什么,于是借着生日的名义吃饭、赏酒,让生活变得更加充实些。

夫妻俩正说着话,儿子贾蓉前来请安,尤氏便将上面的事情一一交代给他。然后她又说:“你父亲今天听说有一位好大夫,已经派人去请了,估计明天就会到。你到时候要把她这些日子的病症详细告诉他。”至此,小说又回到了秦可卿的病情上。

名医张友士登场

贾蓉应答着离开了,正巧遇见刚从冯紫英家请张先生回来的小厮。小厮向贾蓉汇报说:“奴才刚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张先生。张先生说:‘冯大爷刚才也跟我提起过。但是我今天拜访了一整天的客人,刚刚回到家。'”这位张医生可能因为到处为儿子捐官,要拜访很多人,自然也会帮人看病。

名医探脉有一定的限度,因为他们需要调气,必须在非常敏感、精神良好的状态下,才能准确地探脉。张太医特别解释了为什么今天不能来:“他说需要调息一夜,明天一定会到府上。”他又说:“我的医术浅薄,本不敢当此重任,但既然冯大爷和府上太爷都如此推荐,我不得不去。请您代我向太爷解释一下,太爷的名帖我实在不敢收。”他表示会前来,但认为用名帖来请他过于隆重,礼节上他必须退还名帖。

在当时的礼仪中,名帖是非常尊贵的邀请方式。如果在今天你递出一张名片,对方又退回给你,你可能会觉得不礼貌,但在古代,退还名帖是表示对尊重的谦逊和不敢当。

小厮对贾蓉说道:“您替我回复一下。”贾蓉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但又转身回去,将医生明天一定会来的消息告诉了父母。随后,他走出去,叫来了家人来升,吩咐准备两天的宴席。

这些都是旁支情节,接着故事又回到了主线上。次日午时,有人来报:“请来的张先生到了。”大家看到这里,就像是在读推理小说,读者一直想知道这个医生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之前安排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医生,连是怀孕还是生病都分不清,现在终于来了一个名医。

这个名医还特意调息一夜才来,这些都是文学手法,让读者觉得这个医生确实是名医。不知不觉间,你会产生很多期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诊断结果。

“贾珍于是请张先生进大厅坐下。奉茶过后,他才开口说道:‘昨天承蒙冯大爷告知老先生的人品学问,再加上您精通医学,我对您敬仰不已。’”按照过去的礼节,客人一到不能马上请看病,而是要先奉茶,等茶喝完了才敢提起正事。张先生不是专业医生,而是一个读书人,兼通医理,所以见他需要通过特殊渠道。贾珍先表达了钦佩之意。

张先生回答说:“晚生粗鄙不才,见识浅薄。昨日因为冯大爷告知,大人家谦恭下士,又承您召唤,怎敢不奉命?只是毫无实学,深感汗颜。”不论年龄如何,贾珍的官位很高,所以张先生必须谦虚地说自己学识浅薄。这些客套话中包含了医生的谦虚与自尊。

贾珍道:“先生不必过谦。请您进去看看我儿媳,希望能仰仗您的高明医术,以释我心中忧虑。”于是贾蓉带着医生进去诊察。

到了贾蓉的房间,见到秦氏,张先生便问贾蓉:“这位就是尊夫人吧?”贾蓉答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先讲讲内人的病情,再请您诊脉,如何?”

按照中医的传统,诊病时要“望闻问切”,先看气色,再听声音,然后询问病症,最后才切脉。然而,这位医生有些不同寻常,他可能也想证明自己不是庸医,于是说道:“依小弟的意见,还是先切脉,再说其他。我初次来到贵府,原本对情况一无所知,但因为冯大爷极力推荐,所以不得不来。现在先看看脉息,看看我所说是否准确,再讨论这些日子的病情,大家斟酌一个方案,看是否可行,那时再由大爷您来决定。”

这位医生一出手就显得不凡,因为大多数医生会先询问病人最近的情况,哪里不舒服,通过询问套出许多信息。而这位医生则直接切脉。贾蓉说道:“先生真是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请先生先看看脉息,看看能否治疗,好让家父放心。”于是,他吩咐家里的媳妇们拿来中医看病时用的迎枕。

如今的医学体系主要是以西医为主,中医系统往往被认为与迷信和神秘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很多人认为它并不科学。鲁迅对中医深恶痛绝,因为他的父亲临终时,中医还在建议用一对原配蟋蟀做药引,他觉得中医荒谬至极。这些例子后来成为攻击中医的重要依据。然而,中医其实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医药体系。所有的名医都有自己的家学,且常常是私相授受,使其变得越来越神秘。

你会发现,很多中医每次开的药方都不尽相同。我们无法确定每次病情真的都需要更换或添加药材,还是有些名医为了防止药方被盗用而故意添加一些不为人知的成分以混淆视听。比如,药引这种东西就非常神秘。当名医要保有自己家学上的秘方时,就会刻意做一些伪装。即使你拿着药方去中药店抓药,说这是某某名医开的,治某种病的,但效果可能不佳,还是需要这位医生亲自诊治才行。在中医中,从探脉到开药方都存在这种现象。

中医系统后来之所以变得神秘,有很多原因,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西医的引入。西医有许多科学逻辑,可以用化学仪器证明很多东西,使中医系统神秘化了。

秦氏拉起袖口,准备让医生把脉。如今已经很开明了,以前大户人家女子看病时,至少要用帐子隔着,根本见不到人。“先生先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几次,凝神细诊了大约有半刻钟,才换到左手脉,同样细致地诊断。”

调息是指在探脉的同时调整自己的呼吸,以便感受到对方五脏之间的关系。凝神则是指全神贯注,完全安静下来,才能准确地听到脉息。曹雪芹把医理中探脉的部分描写得非常细致。“诊完脉后,先生说道:‘我们到外面坐罢。”

贾蓉便与先生到外面的暖房里坐下,一位婆子端来了茶,贾蓉说道:“先生请用茶。”他没有立刻急着询问病情是否可治,而是按照礼节先奉茶,这是大户人家的礼仪。然后他才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能治好吗?”

先生回答道:“根据尊夫人的脉息来看: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沉脉和浮脉是二十八脉象中的一些内容,沉脉通常是要按得很重才能感觉到脉息,而浮脉则是轻轻触碰时感觉很重,但加重按压时反而消失。这种方法用来探测内脏的问题。

曹雪芹将自己平时对医学的关注和好奇心融入了这些细节中,讲得非常专业。如今,许多中医从《红楼梦》中找出药方和对脉息的见解,发现这本书不仅是一部小说,还包含了许多医学理论的部分。

一位优秀的文学家,一定是对生活充满好奇心的人。小说绝对不是论文,不是等到需要时才去搜集材料,而是需要平时的积累。创作者比研究者更需要丰富的好奇心和观察力,因为创作本身包含了创作者对人生现象的全面体验和观察,而这些都是在没有任何特定目的的情况下进行的。《红楼梦》就像一部百科全书,几乎涵盖了人生的各个方面。也许曹雪芹某次遇到一位医生,谈到了关于脉象的医理,他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知识日后会写进小说中。

提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左关是指肝,左手的中指按压的位置对应肝的部分。右寸则是肺,肺部的呼吸细而无力,说明秦可卿的病是肝与肺之间失调所致。“右关虚而无神”中的右关是脾胃,由于肝的问题,影响到了脾和胃。“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寸对应的是心脏,因此心脏也受到了影响。他提到的左关、右寸、右关、左寸,左关是肝,右寸是肺,再回到右关是脾胃,而左寸沉数则是心脏。因为心主火,心气虚则火旺。所以“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

中医理论认为,血液运行是否畅通与气有关,气推动血液循环。但因为秦可卿容易生气,且善于隐藏情绪,肝气郁结,血液便不畅通。这就是中医所谓的气滞血亏,主要问题在于肝,这是情绪问题,尤氏婆婆也提到秦可卿的性格特点,她对一切都要求完美,一旦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就会几天睡不好觉。

“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寸是指肺,这个部位的脉象细而无力,表明肺的功能已经非常虚弱。肺属金,因此心火、肝木和肺金都出了问题。秦可卿的病正是因为五脏之间严重失调所致。

接着又提到右关,也就是脾胃,“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脾主土,脾胃在中医中是连在一起的。肝属木,肝气过强就会克制脾胃,使人没有胃口。这里运用了一整套中医五行学说。心属火,肺属金,肝属木,脾胃属土,它们之间互相牵连。

五行学说认为木在东方,代表生长现象;水在北方,代表寒凉现象,对应肾脏;火在南方,对应心脏;金在西方,对应肺。这些元素有内在的循环机制,一旦失调,身体就会失去平衡。因此,即使问题出在肝,调理时也不一定只调肝,而是要调理整个身体系统。

病由心生

前面讲的是病因,接下来要讲的是症状。西医关注的是症状,而中医认为更重要的是症状背后的原因。“心气虚而生火,会表现为经期不调,夜间难以入睡。”“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经延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时分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肝病的人肋下会疼胀,月经延期。

寅时是凌晨三点到五点,卯时是五点到七点。黎明时分会出一身冷汗,感觉像在船上,头晕目眩。“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肝的问题会影响脾胃,导致胃口不好,精神疲倦,四肢无力。

很多人对这段描述理解不深,而比较好的注解版本已经把这里的细节全部解释清楚了。曹雪芹并不是在随意写作,他确实有医学上的依据,用中医的理论和系统对秦可卿的病进行了详细描绘。作为写实文学,极少有作者能写到如此多的细节,甚至包括左关右寸的具体描述,而且全都非常精准。这也是《红楼梦》为何会发展成为红学的原因,因为它不仅仅是一部文学作品,更是一个文化宝藏。

如果我们在这里仅仅看到秦可卿的病情,用三言两语交代过去,可能我们不会如此满足,也不会反复地阅读这部作品。记得我第一次阅读时,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左关右寸,只是急着翻到秦可卿去世的那一段,因为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大的故事情节。可是现在,随便翻哪一段来看都觉得非常有趣,因为它的细节实在是太让人着迷啦。

所以接下来他说:“根据我诊的脉象,应该会有这些症状。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喜脉,那小弟就不敢苟同了。”医生已诊断出病情的缘由了。

旁边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每天照顾秦可卿,她说:“确实是这样。先生简直说得像神一样,完全不用我们解释。”这个婆子感觉医生说得非常准确,因为有些事情连贾蓉都不知道,只有贴身照顾她的人才清楚。“

我们家里现在有好几位太医都在看诊,但没有一个能说得这么详细。有的说是喜脉,有的说是病脉,还有的说没关系,更有的说要等到冬至,总是没有个准确的说法。”通过贴身婆子的描述,读者会觉得这个医生真是名不虚传。

医生笑着说:“大奶奶这个病情,是被那些太医耽搁了。”他很自信,也敢于批评。他继续说道:“如果在第一次行经时就用药治疗,不但不会有今天的病患,而且此时已经痊愈了。”高明的医生因为自信,才敢说出这样肯定的话。他又说:“如今病情既然已经耽误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说是应有此灾。”

中医常常认为治病和天命有关系,讲究医缘。在中医理论中,心火、肝木、脾土之间有着牵制与克制的关系,就像一个小宇宙,而病人和整个宇宙之间也有因果缘分。在东方的医学和人生哲学中,都认定命中的吉凶各有因果。

在传统医学中,最高明的医生不仅仅是治病的专家,还是病人人生哲学的重要导师,因为生理与心理本身是互动的。秦可卿的病确实与她的性格有关,她太过精明,对生活过于认真,这些性格因素也导致了她的病情。

“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愈的可能。”这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十分中有七分是无法治疗的。“先吃我的药试试,如果夜间能入睡,那时再添上二分的把握。”如果药效显现,就有五分的治愈机会了。接下来,他分析秦可卿的性格。“从脉象来看,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绝顶的人;然而聪明过度,常常事与愿违。”看病时,西医不会讨论这些,而中医则一定会提到。

这种讨论非常有趣。在世间行走,如果你憨厚,会觉得一切都很如意;但如果你过于精明,不如意的事一定很多。如意与不如意并非绝对,而是主观感受。同样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觉得如意,另一个人却可能觉得不如意。这位医生不仅在讲病情,也在谈论性格。

她总觉得身边的事情不如意,总是在思虑,希望做到更完美,“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过旺,导致经水不能按时而至。”在五行中,木与水是相连的,肝木过旺时,肾水不足,肝木的部分就会枯竭。

张太医推断:“大奶奶过去的行经日子,不是常缩短,必定是经常延长,对吗?”婆子回答:“可不是,以前从没有缩短过,有时会延长两三日,甚至十日。”医生听后说道:“妙啊!这就是病源所在。从前若能服用养心调经的药物,何至于此。如今显现出水亏木旺的虚症候。”最后,他归结到五行理论上,身体中水不足,木过旺,自然会出问题。

他说:“待用药看看效果。”于是写了一个方子递给贾蓉,上面写着“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下面列出了具体的药材配方,后面注明一个药引——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药方当然很高兴,更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病对性命有没有妨碍。医生笑着说:“大爷是个聪明人。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非一朝一夕之症,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回答得很委婉,他不敢保证能否治愈,只说吃了药后要看缘分。贾蓉是个明白人,自然听得懂,知道这个病不好治,就不再细问了。送走医生后,赶快去抓药,然后怒骂家里的那些医生,说他们原来都是混吃等死的。

下一回就要讲到秦可卿的死,她的去世标志着《红楼梦》中第一个巨大的幻灭的开始。秦可卿后来变成了警幻仙姑,此后每当这个家族发生什么大事,她的鬼魂就会出现。她是最早去世的人,但后来成为最重要的人,阴魂不散地预示着家族中的兴盛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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