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浆

第一次听到“包浆”这个词,还是在三、四年前小城全民流行戴手串的时候。当我对光头油腻大肚男手里油光可鉴闪着玉质光泽的木质串珠啧啧称奇时,大马猴一副行家里手的派头,煞有其事地向我普及了有关包浆的深奥学问。

从包浆的意义、工艺到如何让手串快速包浆,大马猴最后这样总结道,要想包浆就得在汗湿的胳肢窝里夹,油头上蹭,用鼻涕口水抹……对于大马猴信马由缰没有正形的话,我自然是一笑置之了。

后来偶然在《马未都说收藏》一书里,看到他对包浆的解释,说是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自此,每每看到人们脖间,手腕闪着幽暗光泽的串珠,脑子里便会蹦出“包浆”这个词,一些小时候的记忆就蓦然涌上了心头。

晨光里的氤氲山村,低矮的土坯草房,院墙上飘摇着的杂草,静静延伸反着亮光的石板路,粗糙大手里咯吱咯吱绞动着的油亮木辘轳,湿漉漉的光滑青石井台,井边石缝里幽绿的苔藓,土堰上那棵枯木新枝的空心家槐,自然还有家槐树边我家猪圈里,哼哼唧唧眼神温润耷拉着双眼皮,已经十几岁的老母猪……

我固执地以为,这些涌上心头的一切,就是这个古老村庄的包浆。那么包浆就应该是岁月的痕迹。

十岁以前我从没出过远门。只在我们村方圆三华里以内活动。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我出生的小山村和姥娘家的村子就是我的全世界。从东山脚下的我们村向西穿过一条通向外界的南北大路,过河爬坡只一里地,西山环抱着的就是姥娘家。

母亲和她的两个弟弟自幼失去了母亲,又在未成家时失去了父亲。她把孩子不在身边的大娘视做自己的亲娘,她的大娘自然也就成了她的孩子意识里的亲姥娘。

二舅家住村东头,栅栏门里是三间半新的泥坯草房。从二舅家出来过小石桥,踏着光滑的窄窄石板路向西不远,路北爬上高高的、随意堆放的不规则石台阶就是大舅家。大舅一家住在被烟熏的黑乎乎的三间东屋里,做饭的南屋和西邻家东屋之间窄窄的通道就是没有大门的大门口。(在我们方言里把这样的通道叫做“夹吧道”)大门口西侧最顶层的台阶边有一块歪斜着欲坠未坠的巨大青石,虽然棱角犹在,但却周身光滑闪着幽幽的青光。

说起这块巨石的包浆,那可是住在北屋的老韩穷其一生盘出来的。

老韩是一位下肢瘫痪的残疾人,每天靠一根拐棍儿和一个方凳支撑着挪动自己的身体,从北屋到大门口,从大门口到北屋。方凳也在他每一次掌摁、挪移、依靠中,塑成了马鞍的形状。

路南有一盘石碾,离石碾不远有一口古井。那时候,村里人的生活离不开石碾、石井。早、晚或农闲的时候,这里也就成了人们聚集的地方。每当这时,老韩便挪了出来,身体斜斜地靠在大青石上,笑嘻嘻地和人们逗笑、拉家常。

那时候,因为老韩异于常人的双腿,和他那张异于身边村民,惨白松弛的大脸,让我特别的害怕。每次从二舅家出来,远远看着斜靠在大石上的老韩,我便拽了母亲的衣角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长大后的我会好奇的问一些老韩的曾经。母亲说,十七八岁时候的老韩高挑挺拔,聪明风趣,早早就订了亲事。后来运动来了,因为家庭成分,他们家开始被批斗。一夜,老韩母亲被揪斗,年轻的老韩远远趴在庄稼地里窥探。一阵拳打脚踢后的喧闹,老韩误听到母亲被打死。惊吓过度的他在深夜潮湿的地里趴了太久,从此,便开始腿疼。他的母亲采用土方,把箩筐置于大锅之上,蒸汽熏蒸让他发汗。结果,他再也没能站起来,永远地把人生禁锢在了拐棍儿、方凳、大青石上。

村子最西头,西山、北山合围的山坳处,是我的姥娘家。爬一个小坡,没及到栅栏门前,急急地高喊一声“姥娘”。大嗓门的姥娘就会应声而起。

听娘说,当年姥娘领着十二岁的儿子闯关东。千辛万苦到海边后,只收劳工的日本鬼子不让女人上船。姥娘就决绝地把儿子托付给乡亲,自己颠着小脚一路要饭回到了村子。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陈姓老头儿。他跟着姥娘一起生活,直到年老去世,我也没听母亲和舅舅说起过他的身世。大概他们也不知道吧?陈老头从没跟我们一起吃过饭,我甚至从没跟他说过话。他住在姥娘家门后有个荆条囤的小北屋里。囤里放着山楂,用柏树枝叶盖着。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溜进去偷吃。

陈老头总是静静的坐在门口山坡,陪着夕阳落下山梁。这时候,姥娘会面朝北山高喊:“皮狐拖鸡了!”这时分散在柏树林里吃树籽的鸡们就会摇摆着身子惊慌地往家疾跑。

记忆就这样定格,沐浴在昏黄夕阳里鹤发鸡皮的他们浑身都是饱经沧桑的岁月。

岁月轮回,我们盘着生活,生活也盘着我们。一切就这样在时间流淌中包上了幽幽岁月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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