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公子
我叫春红。
听说,我出生的前一晚,风大雨急,第二天一早,后山坡的桃花落了一地。
爹看了眼包在襁褓中皱皱巴巴的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个丫头片子。”便扛着锄头下地了。边走,边安排我们家唯一的文化人,在村里当民办老师的四叔给我取个名字。
四叔抬眼看了看后山坡,又看了看我,嘴里念叨着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就给我取名叫“春红”。
我是家中老幺,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但重男轻女的爹娘,并没有因为我是老小而偏疼我一些,反而因为我没达成他们想再生个儿子的心愿,而觉得我的出生有点多余。
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们并不富裕。从记事起,哥哥吃白面馒头,我和姐姐们吃玉蜀黍面或红薯面馍;家里下了蛋,也只有哥哥每天能吃到一个白水煮蛋;甚至穿衣服,我也穿着哥哥穿不下的旧衣服,而不象别家妮子一样穿着花布衫在村里飘来飘去。
我就象地里的野草一样,肆意生长。整天象个猴子般,和一帮小子丫头在村里窜来窜去。爬树摘果、下河摸鱼我都不在话下,反正脸上蹭破皮,或不小心崴了脚脖子,回家也没人注意,缓个一两天,照样还能欢实地蹦来跳去。
到上了小学,我这只猴子才算是收敛了下心性。我不喜欢学那些拼音啊,字母啊的,我只喜欢听老师读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什么“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什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仿佛一幅画儿一样,又好听,又好看。
但学校有四叔在,我就算不喜欢那些东西,四叔也会强逼着我填鸭般先背下再说。不想这样,让我在考试时,成绩居然好过同村的其他小子丫头不少,看着爹娘脸上露出的笑脸,对我和蔼了不少的神情,我学习起来更加卖力了,有时连比我高一年级的哥哥不认得的字,我都会写会读。
小学毕业,我升入了镇上的初中,正当我憧憬着镇上的初中生活时,娘告诉我,从下学期就不上学了,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哥哥要上学,家里没劳力,让我辍学,回家给他们搭把手。
我梗着脖子,红着脸,象待宰前的公鸡一样声嘶力竭的找爹理论:凭什么,凭什么我学习比哥哥好,还不让我上学?
爹斜睨了我一眼:就凭你哥是小子,你是丫头。你早晚是赔钱的,学那多有用?还不赶紧回家来干活?
我蔫了。
四叔也帮不了我。
干就干,农活有啥了不起?老师都表扬我学习能力强呢。
就这样,每天我和爹娘同时下地,同时回家。手心磨出了泡,我一声不吭,没事,过几天泡瘪了就变成茧了;常常累的腰酸腿疼,回家有时连饭也不吃倒头就睡过去了。小半个月下来,我就掌握了农活的那些技巧,有时做起来比娘还要麻利。
不上学就不上学吧,干农活也挺好。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已。
这一干就是三年。我认命了。
哪知,镇上留了一级还上初中的哥哥学不进去,和同学打架,学校让爹把哥哥领回家了。哥回来了,家里有劳力了,我就可以回学校了吧?我心里暗喜道。
我去找爹,结结巴巴跟爹说了我的想法。爹一口回绝了我,说就算是哥回来了,我也不能去上学,丫头就是丫头,上学没用。
我含着眼泪,扭头就走。心里恨透了爹。
一气之下,我来到了离家八十多公里外的城里,自已打工赚钱。我没学历,文化程度也不高,做不了轻闲的工作,只能做一些体力活。好在我做服务员的这家饭馆,老板娘和善,看我干活不惜力,也很有眼力界,包吃后还让我和同是服务员的她侄女晚上就住在饭馆后堂,这下吃住都不愁,每月还有二百块工钱,我很知足。
城里的楼房象村里后山上的树林一样密集,大马路又宽又直,整日车辆川流不息,晚上也看不到天上的星,晃闪闪的各处广告牌,将夜空装点的犹如白昼。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家,想不疼我的爹娘,但这种思念,每回都被回家爹娘的漠不关心所冲淡,我想,也许父母根本不需要我回家吧。
在我十九岁那年,我遇到了在市里同样打工的大柱。大柱家在城边上的郊区,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哥哥早已成家单过。大柱虽寡言少语,但为人诚实厚道,对我也很好,村里的姑娘大多到我这年龄,也都已开始谈婚论嫁,偶尔回家跟爹提了一句,爹一打听,就嫌大柱家太穷,让我早点死了心。
爹不同意,但他也管不了我到市里继续和大柱来往,大柱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听说高中毕业的他在复习考一个什么工程师的证。
这年秋天,村里有人来市里给我捎话,说我爹让我回家一趟。我高兴极了,以为是我和大柱的事有了眉目,连夜搭顺车赶回了家。拿出攒了好几个月的八百块钱,交给爹娘,爹看到钱,嘴角咧了一下,给娘使了个眼色,娘便对我说,哥要娶媳妇,家里还缺钱,爹给我找了个人家,是邻村的郭老憨的大儿,人家同意给爹娘两千块钱的彩礼。
什么?郭老憨的大儿?那不是小时候玩儿时,经常追在我们这帮小子丫头身后,七八岁了还挂着两条鼻涕,只会傻笑的那个傻子吗?爹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已经没眼泪了。娘说了什么我都听不到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第二天一早,我借口去城里去行李,便搭上了回城的车。但我并没有去取行李,而是去了大柱家。大柱娘看到我一个女孩子来家,很是热情,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我有多久没有被我娘拉过手了,那一刻,我想哭。
晚上大柱回来,我跟他摊了牌:如果你觉得我人不坏,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再不走了,如果你今天也不留我,那我只能家去,嫁给郭家的傻儿子。
大柱红着脸傻笑。我这算不算逼婚,嘻!后来大柱告诉我,他当时,乐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这样,我白天在城里打工,晚上就回大柱家。城市那么大,反正爹也找不见我。
过了春节,大柱正式提出要给我一个结婚仪式,让我成为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我趁着有天爹没在家的时候,偷偷回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娘。娘虽然很生气我当日的不告而别,但必竞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骂几句也就过去了。
婚礼上,我的娘家人除了四叔和婶子,爹娘哥姐都没来。
三天回门,我和大柱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我想让爹看看,他闺女的眼光不差,结果进了院门,就被爹拦了出来,将我们的礼物一把扔到大门外,铁青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我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里泫然欲滴的眼泪,一步三回头的和大柱离开了这个生养我十多年的家。
我心里憋了一口气,不就是嫌我大柱穷吗,我就不信我和大柱就只配过穷日子。
大柱已经考上了建筑工程师的证,现在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技术员,工资比他做小工的时候翻了两番。
我没文化,几年里卖过菜,贩过鸡蛋,去工地做过小工,只要挣钱多的正经工种,我都尝试去做。
几年里,我们和婆婆同住的泥坯屋,被大柱利用工休时,在工友的帮助下盖成了两层楼。
几年里,我只从姐姐哥哥的电话里,知道爹娘的情况。
突然有一天,哥哥打电话,让我速到市医院来一趟,说爹住院了。
我和大柱火急火燎赶往医院。却见病床上躺着的爹,早已不是那个能追着打骂我的爹了,床上的老头已瘦的脱了相,脸色腊黄的没有一丝血色。
“肝癌晚期,大夫说没几天了。”哥说。
我和大柱撂下手头所有事,在医院伺侯爹,就算我恨爹,可那也是我爹啊!大柱为爹端屎端尿,与我替换为爹陪床。四天后的一个夜里,爹忽然醒了,他握住我的手,虚弱的说了句:大柱,是个好的。就再也没醒来。我扑在爹的身上号啕大哭。
爹啊,这句话原本可以更早一些让我听到啊。
爹啊,您知道我的婚姻就缺少您的祝福吗?
爹啊,您为什么不多给我一点尽孝的时间呢?
几年来,虽然我和大柱憋着劲的往前赶日子,但我心里对爹的恨,却一点都未减。我就是觉得他重男轻女,不上我上学,不同意我和大柱的婚姻,这些犹如一块巨石般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可现在,恨还在,爹没了。
爹去后,我的情绪一直不好。动不动就掉泪,整晚的睡不着,大把大把的掉头发。
大柱看出了不妥,也不知从哪听到了,居然洋气的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在心理医生的循循善诱下,我不由自主的向他哭诉了我的委屈,我的不易,我对爹的无法释怀的恨。
心理医生让我躺在治疗床上,在一阵音乐声中,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然后,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我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不被父母重视,吃不好,穿不好,然后心理医生说,让我象我的父母一样,去抱抱那个小时候的我。
我试着,想象着照做了。当我抱住了那个小时候的“我”时,我情绪崩溃,两个“我”都抱头大哭起来,哭够了,医生说:从此后,你就是小时候你的父母,以后,你要把小时候缺爱的你,爱回来。
等回到了现实,我才知道,原来刚才的医生对我实施了催眠术,但真的,我心里很畅快,我真的已经不恨爹了,因为,我就是“我”自已的父母,我想怎么爱“我”,就怎么爱“我”。
爹,我不恨你了。
因为,我已经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