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旁边床头柜上的闹钟,也不知响了几次,虽说没一会就会停,但是没过多久它又会响起。
“叮铃叮铃”的声音让人很是烦躁,可我又不想动,终是没去管它。
窗外的天,微微亮,没合上的窗帘随着从没关紧的窗户中钻进来的风轻轻摆动。
我侧着头看着,却也只能看到这些,窗外的景象有些模糊,看得不是很真。
没一会,眼睛就有些酸,我用力地眨着,却比之前更加的难受。
“啪。”
我匆匆转头,本该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不见了。不过挺好,声音也静止了。
我平躺着身子,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似乎有着许许多多的虫子,它们不停地窜来窜去,但是定睛一看,却又发现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叮铃,叮铃。”它又响了,明明已经摔坏了不是?却还要做最后的挣扎。
我终究是受不了了,直起了身子,微微低下头,看着已经破烂不堪的它抖动着。
我弯下腰,将它捡起,然后扣出电池,接着重新将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微微抬起头,挺大的房间,我却没有丝毫的印象。
我是谁?
我在心中问着自己。
坐在床沿上想了片刻,却始终没有答案,仔细一想,刚刚似乎什么都没去想的样子。
床边有一双灰色的拖鞋,在我看来,它老气极了,环顾四周,却也没有发现别的鞋子,于是便穿上了它。
刚直起身子,我便看到微微挺起的肚子和那皱起的肚皮。
抬起头,想着能找到些衣服,却在旁边柜子上镶嵌的镜子中看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也伸出了手,手指隔着一层玻璃相互触碰,我终于知道了他就是我。
我老了?怎么可能,我什么都不记得啊。老了…不记得了……
他眼角微红,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我看着他,不知所措。
“爸,你起来没有。”门的方向,传来的敲门声。
我呆在原地,在脑海寻找着关于这段声音的记忆。
“爸?你给我开下门。”多熟悉的声音啊,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关于声音的一切。
我慢慢迈开步子,走到门边。那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打开门,一张无比陌生的脸。
“才醒啊,闹钟坏了么,平常这个点你都起来要去晨练了。”他上下打量着我,笑着。
我呆呆地看着他,许久也没能想到他是谁。“你是?”我问他,然后看向他身后陌生的一切。
他盯着我看着,表情逐渐僵硬:“爸,我啊,小伟啊。”
我看着他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更别说他是我儿子。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他微微低下头,似乎很难过:“我以为,至少我你是不会忘记的。”
“我是谁?”我问他。
“爸,粥已经煮好了,你爱喝的小米粥,你穿上衣服吧,我去给你把粥盛好。”他抬起头,苦笑着,然后转身离去。
我愣在原地,终是没弄清楚自己是谁。
回到房间,从柜子里随意找了套衣服换上了,对着镜子看了看,似乎还不错。
柜子旁边是一个壁橱,壁橱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奖杯,奖杯上都刻着“林正国”三个字。
应该是奖杯得主的名字。我这样想着。
靠近壁橱小窗的,是镶了相框的照片,我凑近眯着眼看着,相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刚刚那小子,不过旁边的女的我却没有印象,想来应该是那小子的相好。
相片的旁边,是一本厚厚的书,硬质封面上的图案已经褪去了颜色,封面的边缘也有些破损,看来是被翻阅过许多次。但是破损得并不是很严重,想来它的主人很爱惜它。
我很好奇,便打开了橱窗,拿出了它。
轻轻翻开,才知道原来这是一本贴满了照片的“相册”。
第一页纸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小脚丫,照片下面,标明了日期1980.2.15,在下面是一段话:等待285天,你终于降临,爷爷早就给取了名字,男孩是林伟,女孩是林玲,以后你就叫林伟了。
右边的纸上,也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婴儿,闭着眼睛笑着。标注的日期是1980.4.13。而后又是一段话:今天,小伟会笑了,得记录下来。
第三张图片,敞开的信封夹着扎好的头发。标注日期是1980.5.27。第一次给小伟剪发,头发已收藏。
第四张照片,婴儿长着嘴笑着,牙床点上了浅浅的白色。标注日期1980.8.24,小伟开始长牙了,虽然刚冒出头。
第五张照片,婴儿趴在婴儿床上。标注日期是1980.12.26。今天小伟开始学爬了,姿势挺正。
第六张照片,婴儿抱着毛绒娃娃。1981.1.2,今天,小伟喊爸爸了,莲华生气了,因为喊的不是妈妈。这段话后面不同颜色的笔写了句:1981.1.5,小伟第一次喊妈妈。想来应该是后来加上的。
第七张照片,婴儿戴着红色的毛线帽。1981.2.15,今天,小伟一岁了,莲华的手工也精进了。
1981.3.26,差不多是开始给小伟断奶了。
1981.5.7,小伟学着走路了,纪念一下。
1981.6.21,小伟送的围巾(莲华亲织的),看来今年的冬季不会冷了,那句“爸爸,我爱你。”喊的也是极好的。
1982.1.1,1982年的第一天便下起了雪,小伟挺喜欢雪的,那是我们一起做的小雪人。
1982.2.15,小伟两岁了,奶奶给做了碗面。
……
1983.2.15,小伟三岁了,给他买了只小兔子。
……
1984.2.15,小伟四岁了,他一直吵着要的自行车,今天当生日礼物送他。
1984.2.18,不错不错,短短3天就学会了,辅助轮是时候下了。
1985.2.15,小伟五岁了,我给他买了一只笛子,爷爷会吹,倒是可以教他。
1985.4.28,今天小伟让我教他拍照,瞧瞧,他倒是拍了不少,别说,还挺好。
1985.5.12,今天母亲节,小伟给莲华吹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莲华感动的稀里哗啦。
1985.9.1,今天带小伟去学校报名,他该上学前班了,来报名的人还挺多。
1985.9.2,小伟第一次不在家,虽说傍晚就散学,却挺想他。他最喜欢的赛车玩具,孤零零的躲在角落里。
1986.2.15,小伟6岁了,莲华给买的新衣,我看着倒是有点大了,不过这样挺好,来年也还能穿。
1986.9.1,小伟上一年级了,校服倒是挺好看(才怪)。
1986.10.25,小伟开始换牙,都说“上牙要扔床底下,下牙扔房顶”,那我是要扔到天台上去么。
1987.2.15,小伟7岁纪念。
……
1988.2.15,小伟8岁纪念。
……
1989.2.15,小伟9岁纪念。
……
1990.2.15,小伟10岁纪念。
……
1991.2.15,今天很特别,一边过年一边又给小伟过生日,11岁了。
1992.2.15,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他就12岁了,本命年嘛,这衣服可还喜庆?今年,要上初一咯。
……
1995.9.1,小伟上高中了。
……
1998.8.15,小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嘿嘿,没让我失望。
……
2000.1.1,千禧年,一家人合照。
2002.6.21,小伟大学毕业了,真好啊,他长大了……
我轻轻摸着这张图片,照片里的他笑得很开心,仔细一想,和那相框里的人一模一样。想来,那的确是刚刚那小子。
那小子叫我爸,也就是说这相册是我做的?我轻轻拍着头,依旧没有任何印象。
我又匆匆翻了一页,是一张奖杯的照片,标注日期是2007.6.1。小伟偷偷给报的名,又偷偷把我拍的照片寄了去,结果获奖了,我也是一愣一愣的。
右边,贴着的,貌似是我的照片,花白的头发,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下面的字也明显不同于左边:2015.8.1,今天带爸去体检,医生说他有阿尔茨海默病倾向。
2016.9.3,爸今天帮忙妈刷碗,不小心打碎的盘子,去捡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妈帮他贴创口贴,他突然问妈,你是谁。
2018.6.26,妈走的第四十三天,今早爸拿着这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妈问我:她是谁。
2018.9.16,今天是爸65岁生日,给他买了个蛋糕。今天我问他,会不会有天,你就把我忘了。他回答说不会。
2019.3.1,爸今天去晨练,结果却找不到家在哪了,明明还记得给我买早点……
“爸,现在是夏天,你怎么穿毛衣啊,不热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一不注意,相册就掉在了地上。
他匆匆走过来,弯下腰将它捡起,然后递给我。他看着我愣了愣,然后从床头柜上的盒子里抽出几张纸巾,然后给我擦着脸。接着,他将湿透的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哭了?我并没有感觉到。
“你是我儿子?”我看着他,仿佛明知故问。
他没回答我,打开前面的衣柜,拿出了裤子和短袖,然后放在床上,转过头看着我,眼角微红:“换上这个吧。”
“那照片上的是你么?”我伸手,指着那相框里的照片,仔细一看,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你年轻的时候和妈的照片。”他随着我手的指向看去。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努力地去想,脑子却是一片空白:“那些奖杯呢,都是我的?所以我的名字叫林……”
我匆匆又看向奖杯,刚刚明明有记得那三个字:“林正国。”
“是。”他笑了笑:“好了爸,你赶快换上衣服,粥马上都凉了。”
说罢,他朝着门外走去,我看着他,他微微抬起手,伸向脸的方向。
所以,她是莲华,我的爱人?
我将相册放回原位,匆匆拿起那镶了相框的照片。
看来我似乎有一段还算浪漫的爱情,我还有着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
而现在,我却什么也记不起,我记不起和她的相遇,也记不起她的本该有的容貌,我更记不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或许她很温柔,所以才会有耐心编制那些衣物;或许她有些孩子气,所以才会因为小伟先喊爸爸而吃醋;或许她很善感,所以听了小伟的笛子才会哭泣;她应该非常爱我,所以见我割破了手指就连忙给我包扎。
她如此美好,却在我的记忆中逝去了……
我将相册放回原位,然后伸手摸着那些奖杯,倒是挺冰凉。
奖杯旁的角落里,是一个单反相机,貌似放在那里许久没有动过了,旁边满是灰尘。
我匆匆拿起,捣鼓半天,终究是不知道怎么去使用,只好又顺着那灰尘的痕迹放下……
匆匆换好衣服,打开房门寻找着厨房的方向,但手却不自觉的搭上了右边小房间的门把手,疑惑地拧开门,才知道是卫生间。
洗手池上放着的杯子上面的牙刷上,已经挤好了牙膏,我慢慢走过去,杯子里也躺满了水。
我张开嘴巴,一口的黄牙。
洗漱好后,我拿起了一把梳子,没多久,梳子上便残留了些许的头发,很干很干。
“爸,你洗好了么。”他轻轻敲着门。
“好了。”我回答着。
出了卫生间,随着他走到了小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两碗小米粥,桌子中间放着一盘包子,旁边是两只鸡蛋。
待我坐下,他拿起一只鸡蛋,轻轻地敲着桌子。
我环顾四周,家具整齐地摆放着,沙发的角落里,放着一辆红色的小自行车,想来应该女士的。
身后的台子上放着的是一台电视,电视旁是带相框的照片,我伸手拿过,照片的最前方坐着的是我,我右边的应该的莲华,她微微笑着,一脸的慈祥。
我和她中间微微靠后的,是一个差不多十岁的小男孩,再往后便是那小子和一名女性,女性怀里抱着个婴儿。
“你儿子,还有这,你女儿?”我看着他,指着照片问。
“昂……”他点了点,后又不解地问:“你记起来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知道是女孩。”
“我看那放着红色的自行车。”
“哦。”他轻声回答,似乎有些失落。
“对不起。”我看着他:“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没事,会好起来的。”他笑了笑,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了我的粥里。
我低下头,看着慢慢沉入碗底的鸡蛋,突然想到:“那,那他们呢?怎么,不在,家…么。”
“哦…回娘家了,过两天就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会,回答着。
“哦。”
“爸,你快吃,一会还要带你回家呢。”他说着,给我夹了只包子。
“回家?哪个家,这里不是……”我环顾四周,看着,企图找回一丝发生在这里的记忆。
“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回……”他似乎发觉自己讲错了话一般,连忙改口:“我带你回老家看看,想着是不是能想起什么。”
“哦。”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2)
早饭吃过后,他从房间里拿出了行李。
明明两大箱,却并不要我帮忙。
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我紧紧跟在他后面,我害怕稍不留神就找不到他。
就这样,我们上了大巴车,上车前,他买了两瓶矿泉水。
他让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外边,手里攥着两只方便袋。
车子慢慢启动,我和他中间的两瓶矿泉水不停地摆动着。
“小,小伟,你今年,39?”我侧着头问他,因为相册里最后标注的日期是2019。
“嗯。”他微微低着头,回答着。
“你,不舒服么。”见他脸色不是很好,我就问。
“有些晕车……”他说着,连忙打开袋子,就吐了。
我连忙拿起矿泉水,拧开后递给他。
他漱了漱口,放下了,然后将袋子扔进了旁边的小桶里。
“靠着我吧,或许会好点。”我看着他,竟有些心疼。
他皱着眉看了看我,然后微微倾斜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微微闭上眼睛。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不赖。
我微微低着头看着他,却发现他的鬓间竟有着几根白发。是啊,毕竟已经39了,有几根白发也正常。
只希望,你到我这个年纪,不要想我一样将什么都忘记了。
想着,便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虽说是快40的人了,但他毕竟是我儿子……
车子挺颠簸,我匆匆睁开眼睛,刚刚似乎有睡过去。
肩膀有些酸痛,我看向他,他睡得很深。
我盯着他看着,他的确和我长的很像,想来我39岁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浓密的眉毛,禁闭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巴以及那似乎好多天没有打理过的胡子。
我笑了笑,我39时,是不是也是这分“邋遢”。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毒,我匆匆拉上小窗帘,生怕阳光打破这份美好。
车子慢慢的放慢了节奏,渐渐地也就停了下来。
车内开始骚动,他也醒来。
他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外,冲我说:“到了。”
我轻轻扭动着肩膀,点了点头,这小子,还挺沉。
下了车,我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我有来过。
“正国,小伟。”远方,一辆轿车旁站着的人冲我们喊着。
小伟匆匆走过去,我也紧紧跟着。“大伯。”他喊着。
“哎。”他答应着,然后看着我:“几年没回来了,你头发倒是白了不少啊。”
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比我还白的男人。不巧的是,我不认识他。
“怎么,我你也不认识了?”他似乎有些惊讶。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似乎有些失望,匆匆拉开车门:“那行,咱走吧。”
“好。”小伟将东西放进后备箱,然后准备进车后座。
我连忙拉住他:“你晕车,坐前面去。”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慢慢撒开了手,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但是我貌似知道,晕车的人坐前面会好一些。
“好。”他笑了笑,看的出来他很高兴。他匆匆钻进车子,然后关上车门。
车子慢慢发动,刚喊我那人从盒子里摸出眼镜戴上,然后轻声问小伟:“你爸现在这么严重了啊。”
“他昨天还能自己喊出我名字,今早连我都不记得了。”声音很小,但我却能听到。
我微微转头看向车窗,看着这似乎有在我记忆里存在过的地方。
没多久,车子便停在了一栋小楼房前面,我朝着楼房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
下车后,女人连忙跑到我前面,喊:“小叔。”
我愣了愣,答应一声,接着便听到小伟喊她姐。
如此说来,她就是那男人女儿,那男人就是我亲哥哥?但我都六十多了,他看上去倒是不老。
招呼后进了门,就瞧见了一大桌子菜,我和小伟随着他,坐了下来。
他伸手,将一盘不知什么丝拿到我前面,说:“正国,这是今年春天新晒的笋干,你尝尝。”
“哎。”我回答着,拿起筷子夹起一些。
“小叔近年来倒是胖了不少。”她看着我,说着。
我笑着,却不知怎么了回她,或许我以前挺瘦?说来倒是比那照片里的微微胖一些。
“小伟啊,怎么没把何燕和孩子们带回来啊。”他看着小伟,问着。
小伟笑了笑,说:“她带孩子回娘家了,下次,下次一定带回来。”
“哦,这样啊。”
“嗯。”
这顿饭并没吃什么东西,大部分都是他们问我以前的事,可我什么也不记得,就听他们讲着似乎也属于我的故事。
饭后,她在厨房洗碗,小伟帮忙收拾东西。他把我拉到一边坐下,和我说着事。
他说了什么我倒是没怎么在意,倒是听到了厨房小伟他们的谈话。
“何燕真的是带孩子回娘家了?”
“嗯。”
“你可别骗我,我怎么听说你和她分居了。”
“没,你听谁说的。”
“什么听谁说的,你马上也40了,咋的,你还想离婚不成,你回家就把她给劝回来,知道吧。”
“嗯……”
我细细听着,想来这事或多或少都和我有些关系。
“一会带你去老房子看看,虽然说有些坍塌了,但去那或许能想起些什么,毕竟从小在那长大的。”他拍了拍我的手,说着。
“好。”我回答着,细细看着,他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
小伟他们洗好碗后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会,我摇摇头。我实在是想早点去老房子,去那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刚出门,便见一位老人朝着房子走来,小伟和她没待老人走近,便喊:“爷。”
他也看着老人,喊:“正楠哥来了。”
“听说正国回来了,我来瞧瞧。”老人慢慢走近,站在我旁边看着我:“你和你哥一样,倒是看出不来老了。”
她连忙跑到屋子里去倒茶,他迎着老人又坐下了。
“还记得我不?”老人看着我,问:“我是你正楠哥,小时候咱几个经常光着屁股去河里洗澡,晚上还跑人家地里去……”
“挖土豆?”我随口一说。
“你还记得?”他笑笑,似乎挺高兴。
到底是不是记得。我也不清楚,只是脑子里突然闪出这个画面。
“一起长大的几个,就剩咱三个了,正清,正明都走了,下一个,估计就是我啦。”他说着,叹了口气。
都走了,也带走了本来存在在我脑海里的记忆么,一起长大的玩伴啊,他们又是什么样子?若是昨天的我,是不是还能想起他们的脸,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
要是我还记得的话,在他说他们都走了的时候,我是不是也随着他一起感叹着光阴之快,人生之短?
在他说着以前的故事的时候我能回句“是啊,当时……”
在他说着以前做的糊涂事时我能回句:“小时候嘛,都不懂事……”
然而,我却什么也回答不了,只能坐在一旁听着,像是在欣赏别人的故事。
老人走时,那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四点。
林正楠么,明天的我还会记得么,他所说的故事,我是不是也会在不久后忘记,就连这次回家也跟没有过一样。
不过啊,这次的见面,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吧……
“正国,想一想,哪个才是咱家。”老人走后,我们就去了所谓的老家。
我看着前面两个倒塌的差不多的房子,伸手指向了右边的那个。并不是我想起关于它的记忆,只是我对那门前的石狮子有点印象。
来的路上,也见到不少像这样的房子,但都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大多数都坍塌了,一小部分被夷为平地改成了田地而后荒废。
“对对,就是这个,左边就是正楠哥老家。”他走上前,轻轻推开那木质的门。“里面的东西都搬完了,剩下的都是房子上面拆下来的老料,本想着能干些什么,但这放就放着了。”
我慢慢走近,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房子墙壁有些裂痕,露出黄色的砖块,倒塌的那头靠外的墙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植物,红色的小花开的正旺。
“怎么样,能有些印象么。”他伸手指着靠右的房子,问:“这是咱俩的房间,虽说每年还来休整休整,但那头也有些坍塌了。”
房间的白色墙壁上,堆满了涂鸦,有些随着墙壁的表皮脱落了,所以并不能看出来它本来的样子。
我脑子疼的厉害,可就是没能想出任何东西。
这明明,是我记忆最初的地方。
外面的阳光逐渐收敛了颜色,他说回去帮忙准备晚饭就走了,叫小伟好好陪我看看。
其实我没什么可看的,这里的一切我都感到陌生,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唯一有点感觉的,就是门口的那只小石狮子。
我低着头看着它,岁月已经模糊了它的脸,细看根本看不出它是什么,整体就像是有些缺口的石头,但我就觉得它是石狮子,或者说我的记忆里它是石狮子。
我慢慢坐在它上面,抬头,是连片的山峰。或许以前,我也是这样看着远方的。
“爸,你看,夕阳多美。”
我随着他的手看去,那橘红色的太阳已经踩在了山峰上。
我小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坐着,然后指着远方,说着,爸,你看那里多美……
“是啊,小,小……”我微微转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逐渐僵硬。“小……”
“爸,我是小伟。”
“小伟。”我微微低下头,不去看他。是啊,你叫林伟,我的儿子嘛,我会记住的。
“小伟,小伟。”我轻轻喊着,生怕又会忘记,但我知道,明天,这个名字或许又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鼻子越来越酸,眼睛慢慢就湿润了。
“爸,没事,我的话你肯定不会忘的。”他蹲下身子,看着我。
“对,我不会忘的。”
你们所有人的名字,我都会牢牢记住。关于你们的任何事,我都要保留在记忆里。
“我真的,不会忘么。”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愣住了,然后连忙将头转向一边:“夕阳要落下啦,爸,明早我陪你起来看日出吧。”
是啊,夕阳终会落下。日出的景色再美,但微微闭上眼,也一样欣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