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陪着德兵的一棵柳树已经参天


  春天的平原到处郁郁葱葱。

  双塘河里清清的河水自西向东流经小村,河岸上则是开河时就堆砌的高高圩堤。

  一个平常的午后,一阵清风从河谷徐徐吹来,吹拂着河岸的打碗碗花,再穿越过圩堤上的水杉林子,又吹遍圩堤下的一片油菜花,最后不紧不慢吹进圩堤下面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前后没近邻,左右不临路,一看便知,是早年没有统一搬迁到中心村的独户。

  独户人家依然是几十年前盖的四间低矮砖瓦房,正被一片高高的竹林三面环伺,一阵风儿吹来,竹林发出沙沙声响。瓦房的红砖墙体已经斑驳褪去砖头光泽,墙根的干枯苔藓深深印在墙体里,房顶的老瓦上多年沉积的灰土上,竟还顽强地长出几株不知名的小野树随风摇曳。堂屋门口是用旧砖连着厨房和堂屋依势砌成一圈小院墙,有一人多高。与垂垂暮色的瓦房相比,院里倒也干净整洁,老汉成祥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麻利地用柴刀劈开毛竹,来做春播玉米的保温棚。

  这时两只燕子不知从何处悄然飞到院中,叽叽喳喳地上下左右打量着屋檐下的旧窝,还好,经过一个冬天,燕窝依然符合入住标准。

  成祥停下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燕子,看得那么入神,几乎都忘了时间。时间对成祥来说就是一个调皮幽灵,老是与他捉迷藏。一会儿几十年前的事情就像是刚才;一会儿刚才发生的事情又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年事越高,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看罢活泼的燕子,成祥本能地用余光掠过堂屋后墙上儿子的遗像,玻璃镜面光亮如新,照出院子里的浓浓春色。遗像里儿子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年轻白净的帅气长方脸庞令人看了心碎。

  成祥扶起自己的老腰,缓缓地站立起来,腰椎盘就像锈蚀的齿轮,每张开一个角度,都痛得令他脸上皱纹加深一次。终于完全站了起来,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联想到老夫妻俩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要是德兵还在世的话,高低能搭上一把手。想到这,不禁老泪纵横起来,还哭出声响来,他要乘老伴不在家时,“奢侈”地哭上一场,而不能把情绪传染给老伴。

  燕子回来了,意味着令这一家痛楚的清明节快要到了。如渡劫般的逢年过节,成祥已经快麻木了,有时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百毒不侵的游魂之怪,游荡在人世间。

  往年这时都是成祥自己一人带上红纸、香烛、黄表纸、铁锹,悄悄来到独子德兵的坟前,把坟冢修葺一新,挂上红纸幡,焚上纸钱,然后纸钱烧着烧着,就悲从中来,倾泻一年来的思念之苦,告诉儿子德兵,爸爸妈妈正在一步一步来团聚。

  给儿子上坟回来后,成祥习惯坐在双塘河边,看着静静东流的双塘河水,发呆半天。河水碧波荡漾,一起一伏,时而从上游带来一块黑黢黢的小木头,小木头在成祥面前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在原地打转,就像德兵在水里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小木头,时间在这时如凝固一般。他感受到德兵还像在世一样,就在自己身旁钓鱼,等待着浮漂的动静,恍惚中,小木头又像德兵站在水里抄鱼,正在招呼着自己下去帮忙。那瞬间他无比神往双塘河水,如果不是知道学芳在远处树后面偷偷观察自己,他将意欲与小木头一起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起伏荡漾,漂向远方,再与河水周而复始、重启轮回。

  为了不给自己一丝思念儿子的机会,成祥老两口默契地把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尽管都已近七旬,却伺候了十几亩地。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两人都在机械地忙碌着,一日三餐将就糊弄一下,一碗肉食都能吃上一个星期。自从德兵走后,除了必要的外出,两人几乎不与他人交流,他们见不得人们对自己的怜悯目光。

  成祥掏出皱巴巴的香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尼古丁上头的时候,暂时遗忘一切的快感阵阵袭来。十八年前,烟酒不沾,现在一天两包还不够,好心人提醒他少抽烟注意身体,成祥则露出干瘪的嘴唇,报以一笑,心想死又何惧。

  比起思念,成祥自责和愧疚的成分更多一些。

  按农村讲法,家中独子的话理应建新房出彩礼迎娶儿媳妇,怎奈自己年轻时是个老病号,不能顶上一个劳力就算了,还要贴进去好多医药费。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庭,儿子没有任何抱怨,经人介绍,给邻县丁家做了上门女婿。儿子在岳父母家起早贪黑跑运输,没几天人都瘦了一圈,作为父亲的成祥看了好生心疼,怎奈自己身体不争气,不能给儿子一个体面的人生。

  后来,孙女雯雯的到来给成祥老汉带来好多慰藉,老夫妻俩想方设法去亲家看望逗玩雯雯,老伴学芳情不自禁地用嘴亲亲雯雯那粉嘟嘟的小脸,一旁的儿媳蕙兰则不由自主地将此情景与婚前被学芳讨要彩礼的事情相联系,立马“奉上”一脸厌恶之情,瞟向学芳的眼珠都差不多掉出眼眶。小夫妻俩为家里的这些事没少拌嘴,成祥和学芳也都劝说德兵不要往心里去。德兵表面应承下来,但小家庭还是矛盾重重,龃龉不断,德兵在生病最后期间还是执拗回到老家,也是在老家离开人世和办理后事。

  德兵生病走的时候,雯雯才两周多。按理讲要讨论碑文的立碑人,儿媳自然坚决反对刻上自己的名字,不仅如此,也坚决反对刻上雯雯的名字。扬言如果刻上不该刻的字,就砸烂墓碑。族人理论,“未来你要改嫁,不能刻你名字,能理解,为什么不能刻上小孩的名字?”

  蕙兰则反唇相讥,“我是孩子母亲,我说了算,孩子以后还有自己的爹,他后来的爹知道了怎么想?”

  在场的人被她的话激怒了,纷纷指责她。

  说急了,蕙兰甩下一句话,“德兵是不是她亲爹都两说!”

  一旁的亲家公忍不住甩给自己女儿一记耳光。

  最后,大家各让一步,立碑人先空着,待孩子十八岁以后自己决定。

  虽然德兵走了,虽然蕙兰也带着雯雯离开老家,但成祥老两口子一直都认为他们是一家人,德兵在某一天仍会回来,德兵的房间还是原来的布置,纹丝未动,他们这是担心到时德兵不认识回来的路。中秋、除夕、元宵传统团圆节日,桌上永远有五只碗五双筷,碗里都盛有满满的饭菜,老两口吃完饭后,都等到另三只碗里没了热气,方才收拾。

  成祥老汉每次看到德兵墓碑上的空白落款,心里都是阵阵绞痛,他发誓一定要在闭眼之前,了却这桩心事,让德兵能安黄泉之息。

  如今算来雯雯已经二十出头了。

  早在雯雯十岁的时候,成祥夫妻俩思念孙女心切,托邻村的祥富打听雯雯的近况。为人热心的祥富算是蕙兰的远房亲戚,也是德兵和蕙兰的媒人。

  祥富七拐八绕地打听到蕙兰已经改嫁到江西,跟着现任丈夫带着自己的父母全国到处做不锈钢门窗,目前在南方梅洲县城,碍于双方之前的矛盾,所以不能直接与蕙兰家里联系搞到具体地址,信息也就到此为止。

  老夫妻俩横下一条心,竟然很突兀地来到梅洲,拿着之前亲家托人给的雯雯照片,大海捞针式寻找,一间学校一间学校地求爷爷告奶奶,跑了五天,终于寻到了雯雯的学校。见到雯雯,成祥两口子情绪失控地在教室紧紧抱着孩子旁若无人地痛哭流涕,吓得雯雯也嚎啕大哭。

  事后,蕙兰打来电话把祥富骂得狗血喷头。从此,祥富再也没有“多管闲事”,成祥夫妻俩也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不已,后来汇了几次钱给孩子,也都被悉数退回。

  成祥看到烟头快要烫到手了,就又掏出一支,用余火续上。

  原来说好雯雯十八岁再定立碑人的事情,现在孩子二十一二岁了,应该去找孩子谈谈这件事情了,而且有十多年没有见到孩子,不知道她还认不认自己这个爷爷奶奶,孩子什么态度,成祥感觉不重要,重要的是联系上孩子,这也是支撑他和学芳活到现在的最大念想。

  晚上成祥说起自己的打算,老伴学芳立刻同意,两人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万一孩子不同意,那就再等等,只要能联系上就成。

  第二天,天不亮,老两口就捉了四只老母鸡,捎上家里所有鸡蛋来到祥富家。

  愁眉苦脸的祥富和唉声叹气的成祥老汉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吧嗒吧嗒地抽了好几根烟,学芳讨好祥富道,“你主意多,人缘好,肯定能联系上哩!”

  “我也在想哩,找哪条渠道才能联系上?”

  几个人就在那里研究了半天,最后祥富想到了狠毒的一招,成祥听了很赞成。

  祥富把电话打给蕙兰老父亲,说成祥已经病入膏肓,也就是这几天的人了,临走前很想见孙女一面,希望能提供方便。

  亲家公电话那头是电锯切割金属发出的特有刺耳声,他拿着手机走了好远路,杂音才小了不少。亲家公表示很同情成祥,说自己在浙江给蕙兰他们又带孩子又打下手,最近这期间生意又不好,日子过得紧巴,不然他也要过来看望成祥。

  祥富代成祥谢谢他,询问雯雯现在怎么样了,如何联系到她。

  亲家公停了半晌,最后还是语气有些疲态地报了雯雯电话号码,“孩子还在梅洲,我们这边事情太多也没有精力照应到她,你联系她试试看。”

  接过电话号码,成祥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拨通了电话,学芳忙把耳朵也紧贴在听筒上。

  “你好,请问你是……”

  “是……是雯雯吗?”

  “是啊,请问你是……”

  “……我是成祥,我是你的……”电话突然接通,成祥一下子还没有适应过来。

  “我是你爷爷啊!”他镇定地开了腔。

  电话那头沉默了,成祥感觉自己太唐突了,自己虽与雯雯是爷孙关系,但对孩子来说自己属于陌生人,所以他赶紧话锋一转,“你妈妈是不是叫蕙兰?”

  “是啊!”

  学芳在一旁嫌弃成祥说话颠三倒四,吓着孩子。成祥也责怪自己嘴笨,话都说不周全,自觉地忙把手机递给学芳。

  真拿到手机的学芳反而也心慌不知说啥。

  “是雯雯吗?奶奶好想你啊!”学芳激动地就挤出一句话。

  “啊!啊……”电话那头雯雯的声音稚气未脱,虽然没有称呼她,但已经把学芳激动地差点晕了过去。

  冷静,不能让孩子承受太多,学芳深吸一口气,“雯雯,我是你住在双塘河边的奶奶,还记得十岁那年,我们去学校看你吗?嗐,都怪我都怪我……你还好吗?”

  “嗯……还好!”

  “好,好,好!”自己与雯雯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雯雯印象中已经是没有爷爷奶奶这个概念,不能怪孩子不肯说话,孩子在人家家里一定遭到好多不公正待遇,她心里一定很苦,纵然有好多话要说,但绝不能无头无脑。

  学芳警告着自己。

  祖孙两人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

  学芳鼓起勇气,试探说道,“你爸爸已经走了将近二十年了,他的碑文还没有刻好,这不清明马上到了,你能否回来一趟……”

  “就是我们这边有这个风俗,有子女的话要由子女来立碑,哎……哟……”学芳担心被拒绝,又补了一句。

  电话那头,好长一阵沉默,似乎有一些讨论,但一点也听不见,学芳和成祥心头笼罩起一阵乌云。

  “什么时候可以……”

  “嗯,越快越好,就一会儿功夫,我给你买车票……找宾馆……”学芳想把一切便利都报给雯雯,只要她能答应,哪怕就是包车去梅洲接她来,都可以。

  又是好一阵沉默,听筒里没有任何声响,应该是那头话筒被捂住。

  “后天可以的,后天上午的航班,到省城。”

  “好好好,我们到机场接你,我们到机场接你,说定了……”

  学芳激动得不行,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不过也不能再说话,再说就怕自己又犯老毛病,吓着孩子。

  “再见!”

  “再见!”学芳赶紧回了一句。

  挂完电话,老两口激动地差点相拥而泣。

  生活就像天气,有时好长时间的雨天让人崩溃,但就在不经意间,突然多云转晴。

  祥富见状嘱咐两人冷静,赶紧回家准备准备。

  二人这才淡定下来,谢过祥富,骑上三轮车到镇上,老两口一路争论需要准备的事项。

  接下来的两天对成祥老两口来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捱到第三天。村里的第一声鸡鸣,他们就坐上约好的面包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往省城机场,到了机场,天也才刚刚擦亮,离班机到港还要好久。

  两人一商量,也学习电视上的年轻人,在机场里高价买了一束鲜花,准备到时问候孩子,道一声你辛苦了。为此两人还在现场彩排了一番。

        成祥人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飞机。

  他像一个小孩子,趴在护栏上,闻着怀里鲜花的香气,仔细欣赏着飞机起飞降落,特别是喷涂有飞燕标识的飞机,那尾翼上的燕子涂装活像他家屋檐的燕子,轻盈的身姿,从机场南方飞来,会把远方的雯雯带来自己身边。说不定自己家的燕子在春来秋去的时候也遇到过雯雯,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世界真是太神奇了。

  随着雯雯的航班时间越来越临近,成祥心情也越来越激动,这种因为兴奋而激动的心情最近出现过的时间还是四五十年前。一次是和学芳定亲之后,两人经常思念着对方。他第一次为了给学芳一个惊喜,精心准备了糖果礼物,在学芳晚上从公社回来的路上送给她。在村里晒场边期待学芳出现时的心情就是和现在一样愉悦。还有的一次就是德兵出生的那一天,他在堂屋里焦急地等待西厢房里赤脚医生的消息,也就是德兵第一声啼哭前片刻的心情,也和现在一样激动。

  这时机场吹来的一阵风带着一股航空煤油味扑鼻而来,使得刚才的思绪让成祥生出一股羞意,成祥整了整簇新的地摊西装,已近古稀的自己怎么还想起了羞人的爱情?

  航站楼里,上上下下的电梯把旅客带向远方,又把旅客从远方带来,机场里不断出现的相逢和离别的画面,令成祥也是特别感慨,昨天已离去,今天要相逢。

  也许是血缘神奇的吸引力,雯雯一走到出口,老两口一下就认了出来。富有朝气而微胖的雯雯,因为忙碌,汗珠把齐耳两鬓发紧贴着自己的红润脸颊,再定睛一看,老两口子的双脚就像被焊住在地面一般,不得动弹。

  怎么雯雯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紧跟雯雯身后还有一个背着大包的老气横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的右眼好像还是一只假眼,看起来就像个……成祥老两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嘴上虽没有言语但两人脑子同时都转得飞快,他们运用自己的阅历,穷尽了一切可能情况,但最怕的情况也许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成祥老两口发现雯雯的同时,雯雯这边也发现了他们,就径直走了过来,腼腆而礼貌地对成祥老两口低头微笑了一下,怀里小家伙也依然在睡觉,中年男人也礼貌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成祥老两口深吸一口气,这才有点反应过来,虽然是祖孙关系,但毕竟没有任何共同的生活经历,也没有任何历史交往,双方其实是非常陌生,雯雯没有按常理称呼爷爷奶奶是完全能够理解。只是成祥老两口被眼前超出想象的婴儿和中年男人也惊得没了主意,只能僵硬地也回应了微笑。

  成祥一个激灵,赶紧轻轻地问道:“你是雯雯吗?”

  雯雯把头依着婴儿的耳边,低头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真是久旱逢甘霖时,却来了滔天洪水。巨大的理想与现实的冲击,令成祥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但强定了情绪,依然引着他们一行人上了车。

  车在高速路上向双塘河的方向一路飞驰,发动机发出欢快的轰鸣声,然而车内却是一片沉默,乘客们的内心思绪也是迥然不同。

  坐在后排座的成祥老两口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雯雯,就像两位忐忑不安的考生坐在查分电脑面前一般——急切想知道分数但又担心考砸了。这时,雯雯怀里的小婴儿醒来了,隔着靠背,一直在打量着眼前的两位陌生老人,成祥则冲着小朋友做着鬼脸,逗得小朋友咯咯笑了起来,打破了沉默。学芳话到嘴边,乘机想把心中的疑团解开,问一下雯雯,但又怕自己易激动又嘴笨的老毛病发作起来,像上次那样把事情搞砸,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雯雯倒确实是一位沉默文静的女孩儿。

  她在父亲德兵走后半年,母亲带着她改嫁了一个做铝合金的外省人,一起跟着工程队在全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在梅洲开了店,总算是安顿下来。

  开始时,她并没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有何不同,但随着三个妹妹弟弟陆续出生后,她幼小的心灵能感应到自己身处多余境地。

  被叫着爸爸的继父从来没有像其他父亲一样,送过她上学和接过她放学,这也许是因为很忙,但后来她又发现自己在桌上多吃几块肉时,她的“爸爸”都用很特别的眼神盯着她,那片刻她就感觉自己与其他成员不同。但雯雯很聪明,很能察言观色,从来没有向蕙兰提出自己的疑惑,她担心母亲会因为她而被“爸爸”责怪,所以她只有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很小就懂事地在家保持安静。

  但雯雯一直在幼小的心灵里努力求证自己的背后。

  一次弟弟打碎了一只碗,外公外婆回来看到后就不分青红皂白对她发火,说是她打碎的,雯雯矢口否认,但外公外婆当时心情很坏,强调即使是弟弟打碎的,那也是她做姐姐的责任。雯雯还想再辩解,外婆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就和你那个死鬼老爹一个德行。

  说者无心,但此话就如刀刻在雯雯的内心一般,那段时间,她一直偷偷照镜子,发现自己与“爸爸”、弟弟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知道自己异与他人,使得雯雯开始努力习惯孤独,也爱上孤独。

  再后来,十岁那年,突然出现家住东亭的爷爷奶奶后,她就彻底知道自己是这个家庭多余的成员。从此,她更加寡言少语,但不妨碍她努力收集关于自己亲生父亲的任何碎片信息。

  细心的她不久发现外婆用的搪瓷洗脚盆应该与父亲有关系,因为锈迹斑驳的搪瓷盆底部依稀可见“双塘河大桥建设先进个人”,中间印着一个大大的“奖”字。双塘河就在东亭,爷爷奶奶家也在东亭,这个搪瓷盆肯定是父亲的遗物。

  那时间雯雯经常在放学后躲在外婆灰暗狭窄的房间里写作业,目的就是为了能看到搪瓷洗脚盆,每次她就灵魂出窍一般,感觉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透过搪瓷盆在看着她,但她无法想象父亲的模样,就边照镜子边在本子上画她的父亲。父亲能领取奖品、获得先进个人,他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他也一定是一个优秀的父亲,所以,雯雯每次画她父亲的时候,都在他胸前画一朵大红花,把其中最满意的画像藏在校牌最里面。

  后来雯雯下定了决心,从自己的早饭钱里省下了零花钱,再用积攒的零花钱在市场里买了一只崭新的同款搪瓷盆,在外婆生日那天送给了外婆。外婆很高兴,还夸了雯雯很孝顺,也答应了雯雯把旧的搪瓷洗脚盆给她去卖钱。

  雯雯拿到搪瓷盆如获至宝,后来搪瓷盆伴随雯雯度过童年、少年,直到青年,每次遇到困难和挫折,她就喜欢对着搪瓷盆说心里话,有父亲的陪伴,她有了依靠,心里特别满足。她心里还有一个愿望,就是长大后,能亲眼所见她父亲的模样,当然这个愿望她一直藏在心底。

  和雯雯一起来的中年男人叫志超,大雯雯九岁,原来也是一个长相还算标致的男孩,在一家化工厂里上班。一次夜间,工厂发生爆炸,心地善良的他一人救下三人,获得见义勇为个人称号。但自己也为此失去了右眼,脸上和身上也留下很多创伤,后来经过几次整形,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

  化工厂倒闭后,他在雯雯学校里谋了一份保安差事,后来做到保安队长,沉默寡言、很不起眼,但他每天都是学校最早起床和最晚睡觉的那个人,默默无闻地负责学校安全。

  后来学校学雷锋活动日,志超带上大红花站在讲台上为全校师生作报告,原来他不仅救过三个人的命,还为一个病人捐献过骨髓,为此他毁容过、疼痛过、因为残疾也耽误了终身大事,但无怨无悔,因为生命无价,自己活得最值得。

  雯雯的心灵深受震动,认为志超受到自己父亲光辉的照耀。由此,她对志超顿生好感,在学校毕业后,她果断追求志超,后来两人也顺利成婚。

  蕙兰也阻止过他们结合,但没能奏效,后来她对雯雯失望透顶,不久因为生意而带着遗憾离开梅洲来到浙江,临走时,蕙兰对雯雯甩了一句重话,“你就和你死去的老子一副德行!”殊不知,这句话反而更加坚定了雯雯的选择,她认为自己的选择已经站在父亲的立场。

  婚后,志超善良如初,只是人很沉闷,雯雯本来就已经很内向,所以,很多人都不解,两个寡言少语的人竟然能走到一起。

  那天,成祥打电话过来,雯雯很惊讶,没了主见,毕竟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亲人一下子找上门来,天然的心理距离,让她无所适从。还是志超在旁边拿定主意,他认为,你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很不容易,一定要去了却这桩心愿。看到雯雯下定决心后,志超当场抢了机票、请了假。

  汽车在油菜花丛中穿行,骄阳下鲜艳的菜花把车内乘客也渲染了一身金黄。学芳顾不上欣赏这些风景,她双眼不离雯雯,根据目前情形,已经判断清楚,雯雯肯定被这个中年男人欺骗,或者被他胁迫,她决定,等立完碑后,一定要“审查”清楚,为了雯雯,她将不惜赌上自己的这把老骨头。

  但过了一会儿,学芳又有点动摇自己的想法。因为雯雯睡着后,这个中年男人轻轻地把小婴儿抱到自己怀里,还给雯雯盖上衣服。

  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学芳目光依然不离雯雯,满脑子又是一堆问号……但不管怎样,雯雯这么小就做了母亲,太可怜了,要是德兵还在世的话,他一定会让雯雯继续上学深造,想到这,学芳心里又涌动起一阵酸楚。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德兵的墓前,碑匠师傅也等候已久。

  新碑是大理石材质,挺拔站立在坟冢之前,碑身用鲜艳红布包裹,方方正正,棱角分明。

  众人站定。

  “雯雯啊,这是你爸爸的墓,你亲自揭一下红布!”成祥在雯雯身边低声说道。

  躲在志超身后的雯雯身子微微一怔,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志超,然后默默地弯下腰,颤抖着手,庄重地轻轻揭开红布,就像准备揭晓被尘封几千年的神秘答案。

        雯雯屏住呼吸,一直期待见到父亲,但真正面对时,却总是感觉自己准备不足。

  红布揭开的一刹那,碑面突然映入眼帘,上方是德兵的瓷釉画像,碑文是“先父米德兵之墓”,黑底红字,庄严肃穆,就差落款。这个落款是很有讲究,需要立碑人现场写下名字,然后由师傅现刻上去,不能越俎代庖。

  那一刻,雯雯就像触电一般,原来那个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男人就和自己曾经画的相差无几,眉宇有光、容貌清秀。父亲!以前一直活在自己脑海里,而今天就在眼前,但却阴阳相隔、触不可及。那瞬间,多年来的思念、委屈、孤独之苦一股脑向她袭来,心里翻江倒海,眼泪顿时就像断线的珍珠,然后她忘情地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众人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触动,学芳感同身受,也抱着墓碑另一头痛哭不已。一声不吭的志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起雯雯,搂着她。人在悲伤的时候,爱人的一个拥抱是莫大的抚慰。

  成祥也赶紧扶起学芳,劝她今天应该平静才对,这不是雯雯来了吗?

  碑匠师傅忙劝告所有人,赶紧刻字,不然来不及了,因为西南天边升起一团乌云。

  雯雯这才止住哭声,把纸条从钱包里取了出来,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的落款,“女:米雯雯婿:韦志超孙:韦欣宇二零二四年清明叩立”,成祥和学芳看到雯雯来的是幸福的一家,而且早有充分的准备,明事理程度也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令两人不禁欣慰地对视了一下。

  刻完字后,雯雯从背包里拿出精心准备的五盒供品和一瓶白酒,摆上供台,志超则点上香烛纸钱。雯雯双膝跪地,连磕三个响头,“爸爸,我们一家来看你了,您能看到我们吗?我太想念你啦!”说完,趴在碑基上,已经泣不成声。父亲走的时候,也就和自己现在年龄相仿,缺席自己孩子的成长,不能养育陪伴自己的女儿,是人生的巨大不幸,他那时有多么崩溃、多么痛苦、多么绝望啊!

  人在共情的时候,都伴有强烈的代入感,也特别容易感伤,雯雯在哀叹父亲的悲情人生,也是在宣泄自己的内心苦楚,就情不自禁地又把脸紧紧地贴着碑面痛哭不已。

  学芳和成祥老两口看到孙女如此悲恸、如此深情,顿时愧疚、欣慰和十八年来的哀伤一起涌上心头,忘情地和孙女拥抱一起痛哭,泪水把碑面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场面感人至深,连见惯生死、心已冷比四九天双塘河水的碑匠师傅也失声泪流。

  一阵雷声,像天人感应般在西南上空炸响。也预示着强对流降雨就要来临。

  人们这才止住哭泣,不约而同地各司其职做好祭祀活动。

  少顷,春雨还是破了点。成祥不假思索地把身上外套脱下来裹在欣宇小朋友身上,叫学芳赶紧带他们回家。碑匠师傅则叫所有人都赶紧回家,他来负责最后的工作。

  一家人这才赶紧顺着沟渠边的土路往家赶。春雨还是越来越大,学芳又赶紧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罩在孩子身上。

  雯雯有些气喘,志超正要把背包换给雯雯,自己来抱上欣宇。成祥眼疾手快地一把从雯雯怀里抱上曾孙,小心翼翼地弓着腰赶路,意图用自己的宽阔脊背挡着越来越大的雨水。

  就这样,众人狼狈不堪地跑回到家中,就像落汤鸡一般,连六个月大的欣宇也未能幸免。

  成祥连忙生火烧水,学芳把自己和成祥年轻时穿的衣服从箱底找出来给志超和雯雯换上。然后,用热水给欣宇洗澡,但孩子衣服也有些潮湿,不能再穿。学芳正在犯难要不要给孩子穿自己的衣服时,雯雯在德兵房间里看到好几件小孩衣服,就提议穿上这些。

  这些衣服都是德兵小时候穿的,当时放在家里为了以后留个念想,现在雯雯提议要穿,学芳有些犹豫。“那是他外公小时候穿的……”

  学芳试探地回答。

  “没事,都自己家里人。”雯雯简单的一句带着客家话口音的普通话差点把学芳感动哭了,她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普通话。

  忙完孩子,学芳又赶忙杀鸡,如果不是雯雯不爱吃羊肉,不然她准备宰一只羊。雯雯也撸起袖子,与其他的东亭女人一样,干练地在厨房里一起准备饭菜。

  成祥不擅长做饭,则一边抱着欣宇在院子里逗乐一边呼吸雨后新鲜空气。小家伙因为在车上睡了好久,此时活力十足,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新鲜,不停在摆弄着老古董衣服上面的老古董扣子,成祥也趁机教他学会称呼长辈,他想教欣宇正宗的东亭话,让他从小也有东亭根脉的意识。

  厨房里也不时传来学芳的开怀大笑声,笑声充满整个农家小院,也回荡在竹林里。学芳年轻时也大方活泼、果断干练,德兵走后,她整个人性情大变,今天是她十八年来头一次这么开心快乐,快乐是能传染的,成祥就被他传染了。

  志超则泡上一杯浓茶,坐在小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燕窝里忙碌的燕子,不时咧嘴微笑,成祥感觉志超心里对燕子也有与自己同样的理解。

  发现成祥在看着自己,志超忙掏出香烟,微笑不语,递给成祥一支。成祥忙示意自己怀里有孩子,不能吸烟,那片刻,成祥也下了戒烟的决心,他要做出表率。对于跟前的志超,只要是雯雯的选择、只要对雯雯好,他和学芳没有意见。

  相聚都是很短暂。

  第二天,雯雯一家就要坐车出发到浙江,他们准备乘此机会去看望母亲他们。为此,成祥老两口几乎一夜未睡,在屋后挑选出上好的竹笋,然后清理、焯水、烘干,天麻麻亮才弄停当。这时,连同家里其他的土特产已经把两个背包装得鼓鼓囊囊,但还不忘给蕙兰带上她最爱吃的农家自制干酸菜,干酸菜烧豆腐是东亭一绝,在浙江可吃不上。

  在候车室里,成祥把三叠红色大钞票塞在欣宇襁褓里,雯雯连忙推辞,成祥涨红着脸,抖动着白胡渣,羞得却像少年一般,“这是风俗,你们三个都是孩子。”

  尽管春天的白日时间渐渐延长,但架不住事情多。

  送走雯雯他们,成祥老两口又去买了台空调,因为雯雯说暑假他们都要回来住一段时间。两人骑着一台三轮车经过一片油菜地时已快傍晚了,看到菊英正在打理她的蚕豆地。菊英是学芳的闺蜜,两人曾经无话不说,但德兵走后,学芳把自己封闭起来,即使偶遇菊英也是赶紧提前避开。

  但今天学芳却不同寻常地主动隔着一节田远跟她打招呼,令菊英非常惊讶。两人就开始从蚕豆的长势聊了起来,学芳掏出手机给菊英看了一张照片,菊英看到是一幅幼儿照片,问是谁呀?这么可爱!

  “俺雯雯家的小伙(儿子)!”

  菊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德兵有孙子啦?”

  学芳点了点头。

  菊英赶紧看了又看,一阵泪水模糊的双眼,忙用衣角拭了拭眼角,“像,真像,真像你们家人。”

  女人们一旦打开话匣子,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在路边憨笑的成祥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就冲田间挥了挥手,招呼说自己先走了。今天在镇上买了酒菜,因为约了瓦匠李老三,今晚要请他讨论改造房屋的事情,必须要给雯雯他们造一间像城里的小套房。

  刚才在路上,成祥和学芳还商量好了,等雯雯他们暑假回来后,要摆三天宴席,第一天是补过雯雯的二十岁生日;第二天是补雯雯志超的婚礼;第三天是小欣宇的周岁宴。到时也随大流,请上全村人,不收任何份子钱。

  三轮车今天已经被超负荷使用,刚骑了一会儿就没了电,但成祥没有丧气,憨笑了一下,弓着腰推着车往前走。眼前的万丈霞光红遍整个天空,照得成祥脸庞也红彤彤,笑起来时,就像一朵绽放的牡丹。

  一排飞雁正马不停蹄从南方飞向北方,这应该是今年最后几批北归的候鸟。

  雯雯他们乘坐的高铁一路南下,此时应该已经渡过长江,欣宇小家伙可能也趴在车窗边看着漂亮的晚霞。

  想起来了,晚上还有一件事情,要打个电话给强生,跟他絮叨絮叨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简直目不暇接,就像做梦一般。

  强生是德兵生前最要好的发小,有次他说过一句话,自己印象很深刻。他说,人生就像一台驶往坟墓的列车,有人会在终点站下车,也有人会提前下车。

  今天看来,这个话要改一改,人生应该是开往幸福的列车,列车在中途可能会有人下车,但中途也会有很多人上车,一节一节的车厢就是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责任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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