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寒了。席卷而起的风沙,薄帐般飘渺而来,这时,我打着寒颤咳了几声,艾斯翠亚眼疾手快地替我披了件衣,她总是那么的贴心:“娘娘,当心着凉。”
我沉吟着将外衣裹紧了几分,一如当年,我站在午伦文渊的面前,充满勇气又略显怯意地裹紧了鹿茸,我问艾斯翠亚道:“她真的会恨我吗?”
“怎么会?她是公主,自然要肩负起公主的使命。娘娘传授的是神意,即使是鄯善王也不容反抗的。”艾斯翠亚见风更大了,从神女手中接过一把伞:“娘娘别多想了,还是身子要紧。”于是,我和艾斯翠亚就这么一起笼罩在伞面的阴影下了。
“伊萨吉娜!”有人从风沙地里远远的跑来了,他拦在神女的队伍面前,气急败坏地冲我喊道:“伊萨吉娜,你给我出来。”艾斯翠亚悄悄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不要出头,可我还是放下了她的手,笃定地站在来人的面前。怒火中烧的午伦文渊,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
“伊萨吉娜,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午伦文渊粗着脖子,红着眼,不管不顾地对我大吼大叫:“你明明是知道的!难道,你没有得到幸福,就不许别人拥有幸福了吗?整个楼兰,有千千万万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你是不是也要滥用你巫女的职权,将他们一个一个拆散了,啊?是不是?”
“为什么只拆散了你们俩,你不妨自己好好想想。”待他发泄完了,我忍不住握紧了权杖,不紧不慢道:“文渊,我待三公主如何,你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了解,你就是一个这样善妒的虚伪女人!”文渊更气了:“伊萨吉娜,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毁了我,还毁了三公主,我要跟你拼命!”说罢,文渊竟从袖口掏出一把短刀,直直地朝着我刺了过来。
整齐的都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的神女队,顷刻间,如排山倒海的巨浪般塌陷了,这些只会守在神像旁、从未见过刀光剑影的年轻女子,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四散八乱地朝周围倒去,尖叫声此起彼伏。
可是那把短刀却没有刺进我的胸口,而是在最危险的时刻,被另一柄长剑无情地挑开了,它就那么无助地飞向了天空,又那么脆弱地倒在了柔软的风沙地里,倒在了文渊的长靴旁,那柄长剑,却依然寒光如铁,屹立不倒。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来了。
午伦文渊向后退了一步,哑着声嘶吼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她吗?”
赫满将军把剑一收,并不看我:“保护黄道宫,是我的职责。午伦大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这次就算了,我希望,不要再出现第二回。”
午伦文渊突然勾起嘴角邪魅一笑:“赫满苍琅,你会后悔的。”从前在骑射营外,我有没有见过这位赫满将军?我不知道。只是他的出现是在三公主那回落水之后了。所有人都将那次归结为意外,卓妃娘娘如此,鄯善王亦是如此,于是宫人们也都闭紧了嘴巴。我也开始深信不疑,伊萨吉娜进宫只是为了陪伴三公主,三公主落水受寒、昏迷了大半个月的事情,与她毫无关系。
我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卓妃娘娘对三公主的安危日益担忧了,她召人将与三公主青梅竹马的赫满苍琅招了回来,要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三公主,再不容许她出事。所以那日,午伦文渊飞红了脸,拉我同他共入寝宫看望三公主的时候,我就看见,赫满苍琅甲光麟麟地单膝半跪在三公主的床边,喂她喝药。
赫满苍琅大概是听见了动静,慌忙把药一放,站了起来,三公主见来人是我们,放心地笑了笑:“没有关系的,苍琅,他们都是自己人。”
我一定是故意地看向了文渊的脸,他眼中的不甘,于我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我突然心中感到一丝欣慰,这下,他也该尝尝饱受妒火折磨的滋味了。
三公主大病初愈,气血尚未恢复,嘴唇是纸一样单薄的白色,她微微笑着,向我们介绍道:“这是苍琅哥哥,一直在骑射营里闭关训练……”她又指向了我,对着赫满苍琅道:“这是伊萨吉娜,楼兰未来的……”
“你就是常常采沙地罗的那个女孩?”赫满苍琅忽然看向我,问。
我愣了好一会,才答了一个“是”字。苍琅回过头去,继续替三公主吹着那碗棕黑色的汤药:“如此呆头呆脑,楼兰的前程交给她,真的可以放心?”
“一介武夫,有勇无谋。”我毫不示弱地朝着他的侧影狠狠翻了个白影,没好气道。
苍琅把瓷勺一放,与药碗碰撞出一声好听的脆音,他重新看向了我:“你说什么?”
“你们是怎么回事?”三公主轻声问道:“好好的,较个什么劲?”她撒娇地拉了拉苍琅的衣袖,又哀求地看向了我的眼。那样一双柔弱的眼睛,真叫人无法拒绝。苍琅不说话了,三公主这才继续道:“这是伊萨吉娜,这是午伦文渊,宫里最出色的……”“公主,”苍琅有些不太想听下去了:“药吹好了,趁热喝。”
我感到站在身边素来弱不禁风的午伦文渊,忽然间浑身充满了某种力量。
我踩在文渊挥拳砸出的沙坑洞上,将系着丝绦的绿笛朝他眼前一放,文渊抬眼看了看我,将身子转了个方向,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我迈开腿,坐在他的正前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赫满将军只不过是公主的贴身侍卫,就跟你的那些贴身侍女是一样的。”
“怎么一样?”文渊面露不快:“人家是赫满,大姓,又不是一些无名小卒。”
“你也是午伦,大姓。”
“那又怎么样?”文渊依然语气不悦:“三公主可是叫他苍琅哥哥……”
“是啊,苍琅哥哥只是哥哥,”我坐正了,接过他的话道:“哥哥喂妹妹喝药有什么错?哥哥保护妹妹,又有什么错?”
“我……我懒得跟你说。”文渊面色涨红,语无伦次的转过身去。
“承认吧文渊,你就是在吃醋。”我居然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
文渊见我在笑,不可思议地回头道:“难道见我这样,你就不会吃醋?”
我这下笑得愈发狂了:“当然,所以我们是醋味相投。”
那么不可一世的我,怎么肯相信在午伦文渊的心里,一点也没有伊萨吉娜的位置呢?文渊,他一定是喜欢我欺负他的吧,每每被我捉弄过后,他总是躺在沙地上捧腹大笑,就连看着他和我陷入一样的痛苦,我都忍不住继续这般,我以为,他会被我逗笑,会开心起来的。
黄道宫里的神钟又一次被敲响了,咚咚咚,响彻天地,霸道的毫无道理。我和文渊一起朝着飞鸟划破天际的地方看去了,他对我说:“吉娜,这可是在召唤你么?”
“一定又是因为那个老巫女。”我心里早就有了一把尺:“看来这个责任,我是推卸不得了。”
果不其然,伊萨祖母又急急地进了宫了,老巫女在病床上呕吐不止,一屋子的神女都紧跟着忙坏了。我又重新站在了黄道宫前,继续那毫无意义的漫长等待。这回,就连夜幕降临了,祖母还没有走,老巫女大概是神智有些不清了,一个劲地在寝殿内哭天喊地,那声音,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吉娜姑娘,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一位神女见我有些站不住了,对我劝道:“倘若真的有事了,姑娘再来便是。”
即使心里不情愿,但表面功夫总要做足。于是,我郑重地朝着黄道宫的大门叩了叩头,故作流连地离去了,才刚一抬腿出了前院,我就在荒凉的夜色里遇见了赫满苍琅。
“吉娜姑娘。”他叫道。我应了他,与他寒暄起来:“怎么不在三公主那守着,倒跑到这里来了。”
“黄道宫既在王宫范围内,守护其安全,当然也义不容辞。”
“你们这将军真是当的轻松。”我笑道:“整日在宫里转悠转悠,就算当差了。”
“这只是和平年间,”苍琅驳道:“若是遇上了战争,第一个冲锋上阵的,便是赫满家族。”
我一时无话,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苍琅却走近我道:“借一步说话?”
我随着赫满苍琅坐上了观星楼的屋顶,这里是王宫最高也是楼兰最高的地方,一眼便可以看尽城外无边的荒漠——当然,只是出现在视线里的。楼兰城里稀稀落落的仓房、阁楼,在这个视角上,显得不再那么繁华,而是别有一番渺小的味道,只要上苍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便可以将之倾覆。
“在骑射营训练的时候,三公主曾经隔三岔五的去找过我。”苍琅开口了:“她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喜欢和我扯东道西。她刚入了学,一切都觉得新鲜,她总是很高兴的告诉我,她新认识了两个朋友。”
“她的确有些天真,甚至有些傻。”察觉到赫满苍琅不再像早上那般目中无人时,我渐渐地轻松起来。说实话,对于他的出现,我倒多了些欣喜的滋味,因为我自私的觉得他让文渊与三公主的爱情开始曲折起来了,似乎好戏就要开场了。但实际上,这一切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凭什么以为,有了他,文渊就能多看我几眼了。
“是呀,”苍琅继续道:“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公主,我才跑出去偷偷看她,毕竟,想要伤害她,实在太容易了。”他开始看着我:“上次溜出骑射营,是半个多月以前。”
我的心脏漏了一拍:“然后呢?”
“她很想玩冰戏。”苍琅看我看的更认真了。
我不服输地回看着他,不着痕迹地笑道:“嗯?”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苍琅的眼神开始凌厉起来:“那天在孔雀河的冰面上,一个粉衣宫服,一个紫袍巫装,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翩翩起舞,色彩斑斓,真是吸引人的眼球。”
“谁说赫满家族都是只会打架的粗人,”我依旧笑道:“赫满将军的言谈,不输午伦。”
“谬赞。”苍琅回应道:“只是武力总与残忍是分不开的,分辨一些背后的东西,苍琅还是很有信心的,更何况是亲眼所见了。”
他又叹道:“一个是温婉可人,一个是妖艳夺目,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一幕呢?”
“武力与残忍分不开,美丽的东西自然也是与残忍分不开的,”我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因为它的背后,是无尽的深渊,谁也捉摸不透。将军,那天的水花,很美,很美……不是么?这一切,你说出去了,是谁也不会相信的。”赫满苍琅的眼睛诧异了一下,随即又道:“是,你倒是算准了。等老巫女一归天,你就是新任的巫女,谁敢挑你的不是。”
我们看着漫天的星斗,相顾无言。半晌,他忽然道:“你喜欢文渊。”
“你喜欢卓元。”我看着他。他皱眉:“直呼公主名讳,大逆不道。”我笑:“你大可告诉卓妃娘娘,要她来惩治我。”
赫满苍琅一时语塞,最后却又语重心长道:“吉娜,你可知为什么像文渊那样的男子,会喜欢鄯善卓元吗?”
“因为他瞎了眼。”我一字一顿地说。
“不是,”赫满苍琅笑着摇了摇头:“鄯善卓元那样的女子,懵懂无知,人畜无害,即使她眼珠一转,你都不会觉得她在打什么坏心眼。她在这遥遥大漠中,是水一般的存在……”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吉娜,我承认,你确实漂亮,可是你更多带来的是美艳,而不是美丽。就连神圣的巫袍穿在你的身上,带来的都是妩媚,都是袅娜。”
我听不懂赫满苍琅到底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天回去,我还是对着镜子,照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会有人将美丽说的如此糟糕呢?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三公主的脸,线条柔和,面颊饱满,洋溢着男人对女人所有的渴望,只有那样明媚的脸庞才容易激发起他们打心底里的保护欲,甚至触发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而我,虽然生的美丽,却显得有些硬朗,等到更大了,长得更加成熟的时候,斜吊的眼睛总是透着一丝诱惑,让人更容易想到的是渴望而不是爱。这样的眼睛,诱人犯错,这样的面孔,让人以为即使伤害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
可是这些都是十七岁的我,无论如何也参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