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酷暑之日来到四川盆地西边的名山。
对某个地方的亲切感,好像是以生俱来的。可能这个地方有着和你内在相呼应的禀性,所以你觉得亲切、熟稔。这种感觉在莞城也有过。未到莞城之前,已经梦到了它。后来到莞城,似曾来过。由于其他事情的担搁,并没有在莞城长久地呆下来;准备立足下来,慢步溜达的古村子也没去转悠。但那种魂牵梦绕的感觉还在。那不是对美景胜境的渴慕,那是放逐灵魂时,灵魂可以寄托的地方。假使你在这老死,这也是可托付的地方,不会三天两头拆地驱赶你。你可在这古村落找到久远前的灵魂。它们已被封印在此“古村落受保护遗址”。在现代文明驱逐的脚步中,你心头一颤,我可停驻千年吗?等着我的前生、我的后世吗?
在长途汽车站下车,循着高德地图,径直走,一点都不担心迷路,路边行人也不诧异地看你。自信满满地走,仿佛你就是小城主人;你就是路上目不斜视、头不偏的行人中的一份子。你一下子就融入了他们,融进了小城。悄无声息。
你来到一个叫彩虹桥的地方,有桥、有流水、有河流两岸的着了些青苔色的粗糙大理石护栏。这时大约下午五点来钟。彩虹桥是一个十字路口,河岸的大理石地面上摆了些拉水果的板车、小货车,它们都敞开着车门,青褐的核桃、大串的葡萄、青莹有粉霜的李子、扎手的毛茸茸的弥猴桃、圆溜青条纹的西瓜等。穿碎花白底棉绸汗衫、摇蒲扇的妇人在水果摊前挑选;脸色白皙的女子伴着母亲同来,一拉一扯、一嗔一笑,停在了西瓜摊边上。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石板上还有雨渍,可坐的圆形石板凳上还有水珠儿。空气清新得象刚洗过澡,肌肤上留有润湿的水汽,湿度正适宜。无大风、无尘、无灼日。凉风习习,一丝凉但又不冷,正合宜活动。你背着包雀跃着推挤入人群,故意捏着他们的方言询问。没人多看你一眼,只说可以试吃,要不要洗?要不要削?这里有竹椅子,可以坐。搬出了三把椅子。你说,你还要去别家看看,捏了他的青李就走。他说好。你考察市场终还是回了这家。你不把你当外人,他也不把你当外人。
好像在你的小城不是这样,满城的人、满城的车、满城的人和车在小城的道道巷巷互堵。酷热的天气可蒸起无名心火,静不下来。在这里,你的心一下子就沉静到底。不太多的人悠闲自得地逛着;整洁干净的街道没有一片杂屑,车、人秩序井然,你竟惊讶?天呐,那有这般遵规守纪;绿荫吮着雨水一片叶都不肯掉,亚热带季风气候的一些风物特征在这看不到;街道上的火锅店一家接一接,红红火火,他们吃着、喝着,兴高采烈,仿佛这就是天底下第一顶要紧的事。
夜宿小区,安安静静、凉凉爽爽睡着了。听不到一丝嘈杂,也看不到群聚的广场舞。夜静静的,喝茶、聊天、宵夜,不干扰他人各行其事。
后来也驱车去了雅安,不大的城,沿着青衣江依次排列着城市建筑。虽然地形、地貌,乃至地名都有些偏西南味,还有悠久的历史和南方人关注不到的传说。但你还是看到了千变一律。在万达广场你看到广场进出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涌进涌出;看到澄明的青天下,太阳还挂在半空,窄窄的广场已聚拢跳广场舞的人,熟悉、明快的音乐又响起。“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不是厌恶这种存在,只是,只是说不清心中的厘头……。这可是四川盆地的西边缘,再过去就邛崃山、夹金山、大雪山、青藏高原。你很怕去大城市,又很怕去人多的风景区。
那次在山城重庆的公交车上,车转了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你仿若是在广州的城区,掠过的都是你熟悉的街景、相同的广告牌、相似的霓虹灯。你想找到一些独特性,属于城市、属于地方、属于个体的独特性,唯有独特性才让你感觉温暖和亲切,虽是异类却同质。这不是宗教,但比宗教更强大。它把万物死死地攥在手心。全天地都在它的笼罩之下。朵儿说,一样的街道,一样的景区,一样的人多,还不如在家呆着。那是不是如果要找一个清静、隐闲的地方,都无法找呢?是不是时代的脉搏时时都能追逐着你,挑逗着你呢?这里远离东部沿海,但喇叭似的声讯一茎吹,一茎吹,吹到这里。拆迁的房屋、整体搬迁的村落,这里也有。友人问,你选择雅安还是名山?
如果是类似我的小城,我什么都不选。在适宜的温度、可心的饮食、洁净的街面、悠闲的生活面前,我选择名山。它不喧闹,蒙顶山的茶业支撑着小城的经济,让小城足够悠闲、足够独特、足够丰裕。它缓悠悠地过着,好像离世界的另一个层面很远很远。一两千公里的距离,在时间上看来很近,在空间上看来那么遥远。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夜静独处,没有了人事的扰杂和尘世的羁绊,好像独处一个洁净的星球,安妥了灵魂。这真的是可逃离的清静之地吗?这只不过在别人的城堡上空虚垒的一个假像,偷得几日空暇。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家小城的五柳先生也只怕是隐了满腹心思,“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按捺下往昔过往,安心度日。今日在一个宜居的小城,我放逐了我的世俗外衣,臆想着片时宁静。但我清醒着——这是假像。我未融入这座可心的小城,不扰不烦不躁,享受着小城自然环境的滋养;深入融入它,进入它的内部,扰、烦、躁都是避免不了的。
保持着这份清醒,我离开了它。把那片刻的宁静刻进了脑海。它终归安妥不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