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幢楼要拆了。
这幢建于1957年,距今这么一段漫长岁月的大楼终于要拆了。
他其实早有预料。去年初便有许许多多穿着工服的年轻人扛着形状不一,作用不明的仪器从大门口走进走出。与平时的无人问津相比,楼房内相对有了些人气。起初他只是暗暗纳罕,不太知晓他们的来意。但他认出了其中一个小伙子扛在肩头的机械仪器,是做测量用的三脚架。因这玩意儿很多年前见过。可是这栋楼需要修缮吗?他思忖着。是的,它已经很破旧了,虽然大楼的正门依旧被装修得齐整。门顶台上飞阁流丹,红红地染着物华楼三字,风雨不动地立在那里许多年。而整座楼的外墙,肆意生长着大量植物茎蔓,犹如年老之人皮肤上突显的血管。奇怪的是,他们一群人还丈量了门前种植的七八棵杨树,树干无不端直,树皮光滑,苍翠树叶成片生长连结成一道荫庇。那一群人围着粗壮的树干,架起圆形的架子,上边包着棕色塑料网,远处看去似一坨坨堆起来的泥土。
他们做了许多关于这幢大楼的记录,却没有一个人向他询问情况。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儿的根源和历史。但他不多话,缄默得像一个死守秘密的人。来到这里已经三十年了,这幢楼里,如今已没有任何一人知道他何时到来,如何到来。或许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在模糊的记忆中遗忘。
那些人走后,大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像他们从未曾来过。留下的仅仅是门前一棵棵杨树底下的“泥土堆”。一二三四五层楼,每一个房门里是什么他大概都清楚,他见到了很多平时难以见到的人,他们集中在这几日都过来了。这些人个个穿着不凡,都有些架势,往往跟着两三人在身后。他从他们的嘴巴里听到大楼要拆的消息,一时有些恍惚,有些心惊,急忙跑到了四楼金主任的办公室。
怎么楼要拆了?”他显出吃惊的样子。
金主任见到眼前这个人,就像见到从未见面又有些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不太想搭理又不好明示,只从桌上堆着的一堆纸中抽了一份文件递给他看。他拿过来,开始字字细读。市发改委的红头文件,题为“关于物华楼改造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他下意识摸了摸那已完全发皱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问道,“上面写的不是改造吗?为什么他们说要拆呢?”
金主任看着他,陷入了思考。他来这儿多久了?也不太说得清楚。这个样子嘛倒没什么改变,与五年前自己来这上岗时见到的样子差别不大。还是穿着他那洗得有些发白,但其实是军绿色的安保服,腰上栓着的皮带也已经破旧发毛了。再看看他的头发,黑与白平均分布,眼角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皱纹。
金主任?”他叫道,“您给我说说好吗?”,语气有些卑微。
金主任叹了口气,“陈师傅啊。”他顿了一下,“改造的意思就是拆了建新的。”金主任发觉此刻面对着他,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恻隐之心。“这栋楼确实是要拆了,省里的意思。这楼太旧了,太老了。经过发改委的调查,它成了危楼,有安全隐患!”
他听完半晌无话可说,可金主任毕竟是个领导,他只是哦了一声便独自走出去了。
此时四层楼已经有些混乱了。倘或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的。 部分办公室的门已经被踹开,肯定是那些难得来这儿一趟的人指使底下人踹的。他们怎么连钥匙都没有?或者他们有钥匙却也不知道丢哪去了。他上前询问,为何要糟蹋这好端端的门。戴着眼镜的后生说,是他们领导让踹的,没有钥匙,不过问题不大,这门也没用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将房间内的家具和物品搬走。“那也不能这样踹。”他心里有些气,冷眼看着那几个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将房间翻来翻去。连同那窗户也想要往下掉。
他来不及再说更多话。只听见卫生间传来一阵流水响声,又赶紧跑过去看。又不知道是谁,将他们的办公室弄得一片狼藉,地上洒了很多墨水,或是沾着墨水的脚印,蚂蚁搬家似的黑压压一片。
我们要打些水清理地板,但水龙头好像坏了,怎么也关不上。”一名男生站在门口对他说。而房间里的另外一名女生有些不耐烦说道,“不要管地板了,先来打包,那水就让它流着吧。”他来不及教训这些学生,急冲冲跑到卫生间,地上已经开始漫水了,连同乱七八糟的杂物和纸屑在水上漂浮。他想,怎么突然成这个样子了,不是还有领导在上班吗?怎么突然就全都乱了!
他真想回去揍那两个人,他的脚已经朝那个方向迈开了,抬起头才发现是520室。他有些痴呆地杵在原地。
多少年了,他来这儿的第二年吧。彼时,他和他喜欢的,同时也喜欢他的女子刚结了婚。他只看着她便高兴,说她能带给他好运。因为她不仅长得喜人,名字又唤作喜旺。而她看中他为人老实,话虽不多,但说的每一句话都中听,不光爱听,还总笑着听他说话。他们在村里人的介绍下认识。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们,诸如狗儿,全是热心肠,总是尽全力撮合他与喜旺。起初他还有些扭捏,不愿与喜旺见面,直说人家怎么能看上他,自己一没口齿二没文化。直教他们一个个的,别在人家女孩儿面前没有边际地卖弄,免得真见了面打嘴现眼。可说是这么说,待狗儿将喜旺的照片拿到他面前时,他又捏着那黑白照片端详良久,老实疙瘩地憨笑。
他虽是粗人,面容却显得清癯而柔弱。村里人都说他长得像一位老师或者大夫。面对别人的夸奖,他总不好意思,直说别人老师和大夫都带着眼镜,那叫斯文。狗儿常笑话他,说他也长得斯文,光是这相貌,也能唬唬人。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竟然变得主动起来,天天拉着狗儿一伙发小吃菜喝酒,和他们说起喜旺的事。且不再提配与不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