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措姆瑟金第一次跟着阿爸来北京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北京的车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潮擦着她的身侧耳际掠过,火车的声音在她的身后隆隆地响起,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她梳着两条一摇一晃的麻花辫,穿着阿妈在家里缝的红一块紫一块的棉衣,在高原生活多年带来的潮红面庞上满是惊诧和不安。似乎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见过的世界,她就像置身其中的一只小羊,还在因为恐慌而微微颤抖着。
措姆瑟金,人如其名,她是生在湖边的一朵金露梅。她生在阿里地区一处山间的小湖畔,山坡上除了绿油油的青草,就只有那一丛一簇的金露梅。那些恬静的小黄花,每每有风的时候,就会慢慢地飘摆。她不知道阿妈为什么要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有点晦涩,也不怎么好听。
但是,阿爸阿妈都说好。她不懂,也只能跟着一起说好。
“瑟金。”
阿爸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这不怪她,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高楼大厦,那些楼房看上去就好像要冲着她砸下来一样,她只觉得压抑。
这一刻,她好想回到那片湖边的家。
眼泪堵住了她的喉咙,她赶紧抬手抹了一把眼睛。阿爸温柔地牵起她的另一只手,阿爸的手很大,很暖,她一下子好像又有了底气和力量。
北京很大,但对瑟金来说,北京也很小。阿爸带着她租住在老旧的筒子楼,每个白天,阿爸背着沉重的包袱出门打工,留下她在房间里对着窗子发呆。
阿爸第一次带着她出门,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从家门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送进了一扇高高的大门。听着阿爸用蹩脚的汉语和老师交流,她低着头,多多少少也听明白了一点:
阿爸太忙了,没有时间照看她。如今,她要被送到这所寄宿学校里度过接下来的三年时光。
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回到家里,她只是深深地看了阿爸一眼,就钻进房间里不出声了。关门的时候,她听见阿爸似乎想叫她,但她没有回头。房间里漆黑一片,她没有开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她坐在床边,摸着黑,肩膀竖得直直的。
眼泪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而下,落在地面上轻轻地碎了。
寄宿学校的生活,对瑟金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进学校的第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就已经受到了大片的笑声。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不仅仅因为她那红通通的脸庞,破旧的衣服,还因为她那一开口就磕磕绊绊的汉语。她几乎没有学过汉语,就连和人说两句话都困难。在一片嘲笑声中,她的脸更红了,没等老师让她继续说话,她就快步跑了下去。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的名字还是在年级里很快传开了。几乎每一天,她的桌子旁边都会迎来那么几个不速之客。那些十二三岁的男孩女孩们,用最纯粹的恶意看待这个“外来者”。
“瑟金,你把今天课上的语文课文念给我听听,我可以考虑请你吃午饭。”
“瑟金,你教我说两句藏语,我说不定能帮你提升一下语文成绩——不过,像你这样的天赋,能提升多少我可不好说。”
“瑟金……”
瑟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通红的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眼睛里涌着泪花,但这种表情似乎更让那些围观者们兴奋。他们哈哈大笑了一番,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瑟金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决意不要让自己显得这么怯懦,但实在没办法在这时候继续保持坚强。
她发狠一样,拿出书本努力去读上面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可是很快,她的视线就模糊不清了。
真正让瑟金崩溃的,还是那个中午,她听见走廊拐角,两个学生的窃窃私语声。
“措姆瑟金?就是你们班那个穷光蛋?”一个男孩的声音满是不屑,“那个破衣烂衫的姑娘?”
“是啊,她身上有一股牛羊膻味儿,我估计她一定是跟牛羊一起打过滚。”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嫌弃了,“我们都不愿意接近她。”
“可是,我看你们跟她说话的时候,倒是蛮积极的。”
“班里面有个小丑,你愿不愿意逗着她玩玩?——放心,这种山沟沟里出来的孩子,缺条少教的,根本没有尊严。”
“你说她爸妈该是干什么的?不会是满身土灰的民工吧?”
“我看,大概是满身臭味的放羊的——”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瑟金就统统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她再有意识的时候,那一男一女已经被她打倒在地。她从小帮着家里牧牛牧羊,力气很大,那两个孩子被她拳打脚踢了一通,都鼻青脸肿了,躺在地上呻吟哭泣。她杀红了眼,喘着粗气,还要再扑上去,就被一只手紧紧攫住了。
“你在干什么?!”
瑟金的阿爸赶来学校的时候,看见的景象就是瑟金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旁边还有两个惊魂未定的学生。他想问问瑟金发生了什么,但是瑟金低着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年级主任气疯了,飞快地跟阿爸讲述了来龙去脉,其中,还不乏不少这位“公正人民教师”的正义之词。
“……如果孩子的教育就教成这个样子,也没必要在我们这里学习了。别的孩子对她都很友善,她反倒恩将仇报,这样的学生我们可不愿意收。”
瑟金惊讶地抬起了头。她听见身边传来嗤笑声,是那两个学生。她没料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老师居然还只会偏帮着那些欺辱她的人说话。
可是,她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愤怒了,因为阿爸走到了她面前。她恳求地看着阿爸的眼睛,希望他可以给她一点信任。
下一秒,阿爸扬起手,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
那之后的事情,瑟金就不知道了。那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似乎把她的灵魂都打出了她的身体。她只能听见年级主任的咒骂声,同学的嘲笑声和阿爸的怒吼声。她只记得,阿爸对她说了一句话:
“以后你如果再敢这么放肆,你就不要说你是我的女儿!”
带着这样恍恍惚惚的感觉,她跟着阿爸回了家。阿爸关上门,站在她面前,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她这才意识到,阿爸的背脊不挺拔了,两鬓也有了白发——他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已经老去了。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但是,这份难过没有盖过原本的委屈和愤怒。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阿爸,为什么?”
阿爸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用双手捂住脸,很久才把头抬起来。
“瑟金,我们没有办法。”他说,“大城市就是这样。讨生活的人,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只能咽进肚子里。”
“可是……”
“没什么可是。阿爸只问你一个问题,是要留在北京,还是要回西藏去?”
她沉默了。诚然,她是那么想家,那么想阿妈,那么想那片小湖,那座山坡,但是,北京给她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多了。她第一次走进了五层楼高的商场,第一次买到了一件粉色的新衣服,第一次吃到了一顿名叫肯德基的好东西。
她不想离开北京。她知道,如果回到山边湖畔,她永远只是一朵渺小的金露梅。在北京这片繁华的土地,她或许还能绽放成一朵张扬的玫瑰花。
但现在,她连一棵野草都不如。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明白了。”
那之后,阿爸再也没有被叫去过学校。瑟金学习越来越努力,成绩也越来越好,能说流利的汉语,也能写一手好字了。只是,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默,一天比一天更加封闭。
她用眼神逼退了试图靠近她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她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对她伸出友爱之手的人。
就在这样的沉默里,她迎来了毕业的那一天。毕业的时候,她没有参与拍照,只是默默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就拎着行李箱回家了。回到家推开门,阿爸正在沙发上坐着等她。她走上前,轻轻拥抱了阿爸。
“您辛苦了。”
她说。阿爸愣了愣,随后笑了起来。
“傻姑娘,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没有回答,只是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容。
一整个夏天,瑟金没有出过家门。她躺在床上,看着有点发霉的天花板,数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阿爸为了补偿她,已经给她联系好了一所民族高中,说是能够让她有个更好的环境。但是,她一点也不在乎,甚至不抱什么期望。
反正,去哪儿都一样。她要忍让,要忍让一辈子,她认了。
但是,要她去曲意逢迎,去讨好陪笑,出于她高高在上的自尊,她办不到。
于是,刚进新高中的第一天,她就成了班里最另类的学生。她坐在最后一排,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感觉到许多目光盯在她的身上,却只是闭眼假寐,假装没有感觉到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眼神。
她承认她害怕,害怕那其中有些不善良的目光,害怕那个噩梦在她的世界里再次上演。
生活似乎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不是一片晶莹蔚蓝的湖泊,而是一汪黑漆漆的,凝固的死水。瑟金每天伏案学习,除了学习,她什么都不做,似乎那些书本,那些试题,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光彩,只有在这些事情上,她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只有埋头学习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足够安全。
直到她接到一声邀请,叫她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去说话。
从班长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的脸色都白了。年级主任的怒吼声似乎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双腿都是颤抖的。一瞬间,她几乎想跟班长说“我不能去”,但最后,她还是咬紧了牙,视死如归一般地出去了。
她的尊严还在那里,那站在高处俯视着她的两个字,让她不能够弯下双膝,只能努力地抬着头,直视那些灼热的光芒。
推开办公室的门,班主任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冲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那笑容似乎感染了她,她心中的紧张感正在慢慢消退,只是,依旧拘谨地不敢动弹。
“坐吧。”
班主任拉过来一把椅子,她这才慢慢坐下了。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看看班主任的模样,她看上去才三十来岁,那双眼睛里的澄澈清明,是她过去几年来从没见过的。就在她还在思考的时候,这个年轻女人已经开口了。
“瑟金,开学已经两个月了,你的努力和优秀我都看在眼里,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她说着,稍稍严肃了表情,“你在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让瑟金一下子瞪大了眼。三年过去了,从没有人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人们喊她是怪胎,却并没有人好奇她如何成为今天的模样。一时之间,她想摇头,甚至想逃跑。但是,对面女人的那双眼睛实在太温柔,太坚定……
她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从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滴落在地面,她哽咽着,将那些经历,那些委屈一一说起。等她说完了,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整颗心都慢慢地飘了起来。
班主任还是那么耐心地听着。听完这一切,她平和地微笑起来。
“瑟金,我听过你的名字。”她说,“我大学的时候,也曾到你们藏区的学校做过老师,叫这个名字的孩子不多,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名字。”
“为什么?”
瑟金脱口而出,随后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办公室里有些其他老师都在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一定知道,瑟金是金露梅的意思。”班主任笑着说,“金露梅的花语是坚韧。所以我听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你优秀,聪明,也努力,只有一点——你或许可以更勇敢。”
她愣了。
“我不懂。”她摇头,“阿爸说,要忍耐一点,要谦让一点,因为我们是外来的人,受不到大家的欢迎。”
“你已经用你的能力证明了,你从来不比任何人差。所以,你不用忍让,也不用委屈了。从今往后,做你自己,做一朵真正开放的金露梅。”
班主任说到这儿,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瑟金的肩膀。瑟金已经长高了,肩膀还有点瘦瘦的。她坚定地看着瑟金的眼睛。
“现在,回教室去吧。看看你的课桌,说不定有惊喜正在等你。”
瑟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她走回教室,想起班主任的话,手往桌洞里一掏,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拿出来,是一个透明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支干花,是一支黄得耀眼的金露梅。旁边的纸条上,用工整娟秀的,熟悉的藏文字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祝你盛开,请相信自己。】
她看完这句话,又看了一次,最后,她冲着那支干花,终于露出这许多年来最真诚的一个笑容。花朵虽然被压平晾干,但她似乎还能看到那柔软的花枝随着风飘摆,满是金灿灿的颜色。
她想,这朵花的新生就快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