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世界不逍遥

一、论坛深处的回声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缠绵,像谁把天上的云揉碎了,一片片撒在北方的窗棂上。陈默坐在电脑前,指尖划过论坛里新弹出的消息提示,屏幕的蓝光映在他戴着黑框眼镜的脸上,把眼角的细纹拓得格外清晰。他是市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教龄二十年,教案本的纸页都磨出了毛边,却在这个名为 “逍遥世界” 的论坛里,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消息来自一个叫 “山月” 的 ID。头像是片模糊的山景,大概是用老式手机拍的,像素不高,却能看出层叠的绿意里藏着条蜿蜒的小路。“陈老师,您说雪化了之后,山里的映山红会开吗?” 文字后面跟着个笨拙的笑脸表情,像孩童用蜡笔涂的。

陈默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时,想起自己年轻时去支教的大山。四月的雨雾里,映山红像泼翻的胭脂,把整面山坡都染得滚烫。他敲下回复:“会开的,比城里的任何花都野。”

那时的林月正在电子厂的宿舍里,裹着捡来的旧棉袄,对着屏幕呵出一团白气。车间的机器轰鸣声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焊锡灰。她的手机是二手市场淘来的诺基亚,屏幕右下角裂了道蛛网似的纹,却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窗口。

他们的对话从山花野草蔓延到柴米油盐。陈默说学校食堂的白菜炖豆腐总是缺斤少两,林月就拍来自己在宿舍用电热杯煮的红薯粥,照片里的粥面上漂着几粒红豆,像落在雪地里的红玛瑙。林月说流水线的传送带总卡她的长头发,陈默就回:“以后我给你剪,保证比理发店的师傅仔细。”

论坛的私信箱渐渐装不下那些潮湿的心事。林月开始在深夜躲进厕所打电话,瓷砖墙把陈默的声音反射得格外清晰。他说他的第二任妻子总在抱怨他的工资卡,说女儿的钢琴课太贵,说日子像杯温吞的白开水。林月握着冰凉的手机,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她想起老家猪圈里的潲水桶,不管倒进去什么,最后都会变成一滩浑浊的液体。

“我给你寄点山货吧。” 某个周末的早晨,林月在电话里说。她的声音带着山里晨雾的湿气,“我妈腌的腊肉,还有晒干的笋干。” 陈默在那头笑了,笑声里有她听不懂的释然:“好啊,正好我学会了做红烧肉。”

包裹寄到学校那天,陈默正在上公开课。他把用牛皮纸包着的包裹塞进办公桌抽屉,讲《桃花源记》时,目光落在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那句上,忽然想起林月说过,她家的木屋后面有片竹林,雨后能捡到拳头大的竹荪。

那个学期的家长会结束后,陈默在操场角落给林月回电话。晚风卷着梧桐树的叶子,在他脚边打着旋儿。“我想离婚。” 他的声音很轻,像片即将飘落的叶子,“我想带你去看医生,你的咳嗽总不好。” 林月握着电话,蹲在电子厂的后巷里,听着远处火车鸣笛的声音,突然觉得胸口的钝痛减轻了些。

“我给你做一辈子饭菜。” 陈默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给你吹一辈子头发。” 林月的眼泪砸在磨破的牛仔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想起自己扎着马尾辫在田里插秧的样子,汗水把头发黏在脖颈上,像条冰冷的蛇。

“你是我的全世界。” 她对着话筒说,声音哽咽,“只要有你,我可以弃了全世界。”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信号断了,才听到陈默说:“等我。”

二、跨越山海的奔赴

林月离开家那天,天还没亮。她把身份证塞进贴身的口袋,摸了摸枕头下皱巴巴的几百块钱 —— 那是她偷偷攒了半年的加班费。窗外的鸡开始打鸣,堂屋传来丈夫打鼾的声音,像头疲惫的老黄牛。

她没去看熟睡的儿女。儿子的小脸上还沾着饭粒,女儿攥着半块橡皮,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林月站在床前,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咬着牙转身离开。木门的合页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刺耳。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把她吐得昏天黑地。车窗外的青山一点点后退,像幅被撕开的水墨画。她想起儿子第一次背上书包时,拽着她的衣角不肯撒手;想起女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 “妈妈”,被铅笔戳破了作业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把头抵在布满划痕的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贴着滚烫的额头。

转了三次火车,两次汽车,林月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抵达陈默所在的城市。出站口的电子屏闪烁着红色的车次信息,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攥着写着地址的纸条,手心的汗把字迹洇得有些模糊。

“林月。” 有人在身后喊她的名字。林月转过身,看到陈默穿着件灰色的夹克,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比视频里看起来清瘦些,鬓角有几根显眼的白发,像落了点雪。

“我来接你了。” 陈默接过她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带已经磨出了线头。林月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很陌生,又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城市的风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一路积攒的勇气。

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间一居室。墙壁是新刷的米白色,却遮不住角落里泛黄的霉斑。陈默把她的行李放在褪色的木地板上,打开窗户时,能听到隔壁单元传来的炒菜声。“委屈你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歉意,“等我办好手续,我们就换个大点的房子。”

林月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墙上的日历。红色的记号笔圈着下个月的八号,那是她儿子的生日。她的指尖在日历上轻轻划过,像在抚摸孩子柔软的脸颊。陈默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粉笔灰味道。

“以后有我呢。” 他说。林月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好像有种子要发芽了。

陈默的离婚手续办得并不顺利。他的第二任妻子在电话里哭了又骂,说他是个没良心的,说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他却在这个时候添乱。陈默把电话拿得离耳朵很远,眉头拧成个疙瘩。林月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听着那些尖锐的词语从听筒里漏出来,像碎玻璃扎在心上。

“要不…… 我还是回去吧?” 她把烂掉的菜叶扔进垃圾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陈默挂了电话,蹲下来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带着常年握粉笔磨出的薄茧。“别胡思乱想。”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粗糙的指腹,“再等等,很快就好。”

那段时间,陈默总是在学校待到很晚。林月一个人在家,把小小的出租屋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学着用煤气灶做饭,好几次差点把锅烧糊;她踩着凳子擦窗户,却因为恐高紧紧抱住窗框不敢动。有天晚上,她半夜醒来,看到陈默坐在床边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她要十万块。” 他把烟蒂摁在床头柜的烟灰缸里,声音沙哑,“说不给就去学校闹。” 林月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那笔钱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陈默的工资要还房贷,要给女儿交学费,剩下的只够勉强糊口。

“我这里有两千。” 她从枕头下摸出钱包,把卷成筒的钱递过去。那是她没舍得花的路费,“要不,我再找份工作?” 陈默没接那钱,只是把她揽进怀里。“不用。” 他说,“我会想办法。”

那个周末,陈默去了趟前妻家。回来时眼眶是红的,手里的公文包瘪了下去。林月没敢问,只是默默给他倒了杯热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在偷偷摸她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去民政局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陈默穿着件新熨的白衬衫,林月则穿了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 —— 那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体面衣服。排队的时候,陈默不停地看表,手指在裤缝上蹭来蹭去。

“师傅,麻烦快点行吗?” 轮到他们的时候,陈默催促道。负责登记的大姐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急什么,都结了两次了,还怕新娘子跑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林月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看到陈默的耳根也红了,却梗着脖子说:“这是最后一次。”

拿到红本本的那一刻,林月的手一直在抖。烫金的 “结婚证” 三个字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个遥远的梦。陈默把证揣进贴身的口袋,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他突然停下来,在来往的人群中抱住了她。

“以后你就是陈太太了。” 他在她耳边说。林月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他的白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想起老家的土地庙,想起当年嫁人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哭着,把她的手放进那个男人粗糙的掌心里。

三、柴米油盐的真相

搬进陈默家的那天,林月站在客厅中央,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墙上挂着陈默和第二任妻子的婚纱照,女人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一脸幸福;书房的书架上摆着他女儿从小到大的奖状,从幼儿园的 “乖宝宝” 到初中的 “三好学生”;就连冰箱门上,都贴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娟秀的字迹:“记得买牛奶”。

“我明天就把这些收起来。” 陈默看出了她的局促,伸手想摘墙上的婚纱照。林月拉住了他的手:“不用。” 她挤出个笑容,“就这样挺好的。” 其实她想说的是,这些东西像一根根刺,扎在她眼里,拔不掉,也咽不下。

陈默的女儿陈瑶第一次来家里吃饭,气氛尴尬得像结了冰。小姑娘刚上高一,眉眼像她的母亲,看林月的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林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有她特意学的红烧肉,有山里带来的笋干炒腊肉,可陈瑶只是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一口菜都没动。

“阿姨做的菜不合胃口吗?” 林月小心翼翼地问,夹了块排骨放进她碗里。陈瑶立刻把排骨挑了出来,“啪” 地一声放在桌上。“谁让你碰我碗了?” 她的声音尖利,“我妈从来不会用这么油腻的东西害我胖!”

林月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火辣辣的。陈默放下筷子,皱着眉头说:“陈瑶!怎么跟你林阿姨说话呢?”“她算哪门子阿姨?” 陈瑶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妈说了,她就是个狐狸精,是她把你从我妈身边抢走的!”

“你给我闭嘴!” 陈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脸色铁青。陈瑶吓了一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倔强地瞪着林月:“让她滚!这是我家,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说完,她抓起书包,“砰” 地一声摔上门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尴尬的沉默。林月看着碗里那块被挑出来的排骨,突然觉得很委屈。她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油腻的盘子上。

“别跟孩子计较。” 陈默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她还小,不懂事。” 林月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粉笔灰味道。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梦到了老家的孩子,儿子哭着要妈妈,女儿把脸埋在奶奶的怀里,不肯看她。

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却像台缺了零件的机器,总在不经意间卡壳。林月找到了份在超市理货的工作,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陈默的课越来越多,还接了晚自习的辅导,常常深夜才归。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说的话也越来越短。

有天晚上,林月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家发现陈默已经睡了。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亮着,是条微信消息。林月本来没在意,可那消息弹出来的瞬间,她的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样。

“陈老师,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教案我已经整理好了。” 发信人的头像是个年轻女人的自拍,笑得很灿烂。林月的心跳突然加速,她知道那个女人 —— 是陈默班上一个学生的妈妈,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几次,穿着得体,说话温柔,和灰头土脸的她截然不同。

她把手机放回原处,却再也睡不着了。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想起陈默说过的那些话。他说要给她做一辈子饭菜,可现在他们连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他说要给她吹一辈子头发,可她的头发已经很久没好好打理过,像堆干枯的杂草。

陈瑶的态度始终没有好转。她周末回来住的时候,总是故意把林月洗好的衣服扔在地上,把她做好的饭菜倒进垃圾桶。有次林月忍无可忍,说了她两句,她就立刻给陈默打电话,哭着说林月欺负她。陈默回来后,虽然没指责林月,却也皱着眉头让她 “多担待点”。

“她毕竟是我女儿。” 他说。林月看着他疲惫的脸,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陈默夹在中间很难,可她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越涨越高。

陈瑶结婚那天,林月本来不想去的。可陈默说:“去吧,好歹是一家人。” 她穿着新买的红色外套,坐在婚礼现场的角落里,看着穿着婚纱的陈瑶笑靥如花,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影子。

敬酒环节,陈瑶的亲生母亲端着酒杯走过来,身后跟着她的继父。那个女人穿着华丽的旗袍,妆容精致,看林月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哟,这不是那个山里来的狐狸精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还有脸来参加我女儿的婚礼?”

林月的脸一下子白了,握着酒杯的手开始发抖。“你说话客气点!” 陈默挡在她身前,脸色铁青。“我说话不客气?” 女人冷笑一声,“当初是谁抛夫弃子,勾引别人老公的?现在倒是登堂入室了,脸皮可真够厚的!”

她的继父也跟着帮腔:“就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还有脸坐在这里!” 周围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月身上。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所有人都在指着她的鼻子骂。

“我们走。” 陈默抓住林月的手,想带她离开。可林月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她看着陈瑶站在亲生母亲身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林月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任由冰冷的水从头浇到脚。她想起自己当初不顾一切的奔赴,想起那些被她抛弃的孩子,想起此刻他们可能正在某个角落,听着别人说他们的妈妈是个坏女人。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憔悴,眼神空洞,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像个疯子。

陈默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她都没开。直到水变得冰凉,她才裹着浴巾出来,面无表情地擦着头发。“对不起。” 陈默走过来,想帮她擦,却被她躲开了。“我没事。” 她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四、镜花水月的破灭

陈默和那个学生家长的来往,渐渐成了公开的秘密。学校里开始有流言蜚语,说陈老师和某某家长关系不正常。林月去学校给陈默送文件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听到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陈老师为了她,跟第二任老婆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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