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说话的声音很小,坐在炕上看书的阿秀,此刻心也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他们谈话的声音也三言两语的传到了阿秀的耳里。大概听出了个中意思。村里的土地要重新发包了,按照家庭人口,阿秀家可能原来要少分一点。虽然这个消息早在意料之中,但听到之后仍然是有点失落,从爸爸的叹息中听得出这事确实让他甚是纠结。只听爸爸满腹无奈地说了句:那咋办,分地也不只咱们一家,往后只能少挣少花点了呗。
老宋突然问:“老哥,你家秀丫过年是不也20了,你就没有个想法?”
被老宋这么突然一问,隋向元一时没有反映过来,先回了一句,“你说啥?”又猛然想起了上次的事,立时又有点急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听说话的态度却明显的有些气恼了,“老宋,你是不是忘了上一次我怎么把你撵出去的吧,没记性了?”
“老哥你别一提孩子的事就急。上次我要跟你说的也是正事,我知道现在秀在你心里跟命似的,不是孩子毕竟不小了,村里这么大的丫头,除了念大书的,该订婚的都订婚了,你可别把孩子的大事耽误了。你想让孩子跟你受苦一辈子啊?你考虑考虑咱这一辈子,走过的错路,干过的后悔事还少吗,因为啥?撅脾气呗,在这老屯子住着,谁家啥样,谁人啥样,不都明摆着吗。你、我不都一个熊脾气,结果咋样,后悔都来不及吗?”
“我有啥后悔的?”
“犟!又犟上了!今天这是就咱们老哥俩坐块堆儿推心置腹地说话,我脾气啥样你也知道,你脾气啥样我也知道,把话说到家了,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也别怪我揭你短,不然的话,以后咱就当谁也不认识谁,拉倒儿!”
“嗯,老宋,我没别的意思,你就说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是啥事?你说出来,我看你是不是真了解我。”
“最后悔啥事,那还用说吗?”
“你说!”
“啥事,你记得没有,当初,这话少说得有十五六年了吧,那天下大雪,哎呀那雪下的,就跟这场雪似的,你非要去独岗子接胡大仙,说是孩子得病了,有这回事吧?”
“不是去接,是上人家去看病!”
“对,是看病,当时咋去的?”
“哼,还提那个事,不提那个事我早都不放在心上了,当时我管你借毛驴车,孩子一小是爱咳嗽,憋着痰,可是你六亲不认,说啥也不借。没着了,是孩子她妈背着去的,为这事我都发誓从此两家再不来往,就当没你这个邻居!”
“哼,我是不借你吗?你记得我咋说的?”
“你不让我去独岗子找胡大仙,让我上县医院。”
“还有那驴呢?”
“你说到驴了吗?”
“怎么没说,你当时谁说啥也听不进去了。我没说让你上县儿童医院吗?我说要是上县儿童医院,别说借毛驴,我都赶着亲自送你去,可是你就是不听,结果撅搭的,拍屁股就走了,拉也拉不住。”
“这事后来不过去了吗?”
“这事是过去了,也算你赶上运气好,折腾一趟独岗子,不两天孩子就好了。”
“对呀,大仙就是道行深吧,乡卫生院没治好,大仙给治好了,你服不服吧?”
“服啥呀?到现在你还不信吗,那能是大仙治好的吗?秀小时候得的啥病?不就是感冒咳嗽吗。在咱们屯住着,好几百口子人家,谁家没个小孩,谁家小孩不生病?就你家一个孩子,娇贵,当个宝似的,别人家五六个孩子,谁拿当回事了?生个病,咳嗽两声,你看谁管了?不打针不吃的,慢慢不也都好了吗。”
“嗯哪,可也是。”
“从那以后,你就把大仙当菩萨供起来了,后来最不可思议的是,让你媳妇跟大仙学看病,硬说你媳妇身上有仙了,还蟒啊蛇的。现在大嫂没了,我才跟你说,你看见蟒啥样了吗?别说蟒,就说蛇,你看见几回?后山上是有,就跟泥鳅似的,见着人吓得蹭蹭跑,它有啥能耐?那不纯粹骗人的吗!结果更来气的是,你还跟着大嫂整那玩意,扮起了二神。在胡大仙那偷着学几套嗑,硬说会搬杆子,你这些年不就是把你媳妇搬下来了吗,你能耐咋没给我搬下来呢?”
“这些事你都知道?”
“我咋不知道?你媳妇有没有神,你俩口子躺被窝里她没说吗?你真以为她是白娘子呀?要是白娘子她能跟你睡,你也不是许仙?”
“当时我就劝你别跟胡大仙混,胡大仙你不知道啥样的,我可知道,她家啥底细,说你都不信,那是从窑子出来的。”
老宋头这些话听得阿秀吓得浑身直哆嗦,直到现在,她也不敢问他的爸爸,妈妈到底有没有神。不知道他们两个都不识字的人,怎么会给人看病,尤其是爸爸怎么会“搬杆子”。现在听爸爸面对宋大叔这番置问,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她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不离十。此刻,她的心像刀剜的一样,强烈阵痛。
此时爸爸的一句话让她彻底无语了。
她似乎感觉到爸爸是低头,双手抱着脑袋,黑瘦的脸羞得通红,万般苦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哀求老宋口下留情:“哎,这也都是生活逼的呀!一步错,步步错,鬼迷心窍,上了胡大仙的贼船了呀!”
“哼,老哥,不是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老嫂子走的早,那是报应啊!她不走,别说坑了别人家,就是你家秀秀也早晚叫她给坑了啊!”
“老宋,别说了,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这事啊!”
“老哥,我今儿个说这些话你生气不?”
“老宋,这些年你把我心里憋屈的话都说出来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为啥我心里这么难,有话不敢说呀!”
阿秀听得出来,爸爸此时一定是脸上流着泪水,手也一定是攥着老宋的手,眼里央求着:别再往下说了!因为此刻,阿秀的泪水更多,更冷。
老宋说以前的事都随着老嫂子魂消云散了,老嫂子也算是为了孩子积德了!其实老嫂子人好,别看这些年我没少当面背后数叨她,但是她明白我没有恶意,从来不跟我计较,有时出门回来带回些好吃的,也时常端过来叫我尝尝,说实话,我和你弟妹这些年常常念着你们两口子的好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哥,过去的事就都叫它过去吧!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日子得往前想。眼下,秀丫头大了,该替孩子想了,你这当爹的不替想,孩子知道啥?”
“嗨,老宋,其实你说的这事,我这当爹的能不寻思吗?别看我一天像个老傻子似的,再怎么着孩子的事,我能不放在心上吗?——秀八成睡着了……秀啊,秀……”
阿秀一声不敢吱声。心如刀绞,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老宋,你说的何尝不是,看着跟她一般大的姑娘都出门子的出门了,我咋不着急,可是你知道,不差孩子,这丫头啥样我心里有谱。但是都看我现在这样子,谁还敢上门啊,再说,她妈妈活着时候那样,幸亏把孩子早点送外边去。”
“老哥,也别这样说,秀丫头精灵着呢,在咱们村,我看没有比她上的,好人家惦记的有得是,不愁找不找好对象。”
“老宋,直说吧,是不是有人家托你给问过呀?”
“呵呵,你看看老哥你,一点都不糊涂!”说着,老宋停顿了一下,“小点声,别叫丫头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