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丢弃和被遗失的世界

第一章

小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由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铁路工人的。他只模糊地记得在他考了个普通大学时,父亲失望的眼神。他对那眼神熟悉极了,从他小时候到现在的人生里,一直如影随形。所以,他变成今天这样子,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即使在众多的铁路工人中,小欧仍是个奇怪的人。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每天独自在角落里看书。如果他高兴,可以用口哨吹一整段的古典音乐。但是,他常常沉默,在大家插科打诨时指出其中的思维误区。很讨厌,他似乎故意让人们讨厌。

小欧他们的工作很简单,每天背着工具包,手里一支铁锤,沿着长长的铁轨不断向前。偶尔停下来,用铁锤敲打几下,听听铁轨发出的声音,判断铁轨内部是否正常。小欧负责的线路很长,他会自己做午餐带上。火腿生菜三明治。大家感觉小欧的午餐都和他本人一样,让人生疑。

那是一个平常的早晨,轮到小欧巡检或者他刚好想出去。他带着工具和午餐,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沿着铁轨出发。他低头盯着一个个脚下的枕木,他如此熟悉它们,以至于能从细微的裂痕处就能分辨它们的差异。突然,他发现一截枕木上长着一片绿色的苔藓。在干燥的石子铺就的铁轨上,长出了喜爱阴凉的苔藓。这也许是一切失常事故的开始。小欧仔细地观察着这丛苔藓,将它的一截小枝摘下,准备回去做成标本。制作植物标本也是小欧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他仍想继续前行,但空中突然飘起雪来。北方的秋天短暂而错乱。小欧很喜欢雪,它的无规则运动,带有某种偶然而又神秘的触感。但这雪来的有些早,小欧心想。

他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回到车站,那是个处于空旷的草原边际的车站。离最近的城镇要走两个小时

,原来附近有牧民的帐篷。但是,随着草原的缩小,他们也渐渐迁居到草原的深处去了。现如今的车站建在荒无人烟的山脚下,一共有一间候车室和两间职工宿舍,四个工人和一个站长。每天只有三班车在这停,半年才会有一两个人在此停留。剩下的就是无尽的草原的季风在车站里飞驰而过。小欧远远地看见车站那个短短的月台,上面寒酸地挂着车站的名字----海。他一直不明白一座草原中的火车站,为什么叫做海?但当大雪覆盖了整个草原,他突然想通了这个问题。小小的车站在自然面前如同孩童般弱小,无助,带着沉默的倔强和孤独。小欧突然觉得那里面可能空无一人,而且事实确实如此。

第二章

关于那个雪天里发生的事,小欧在日记里写到,突然下起大雪,草原的风汹涌地扑向我这个唯一的活物。我知道必须要在大雪覆盖铁轨,迷失方向前回到车站。当我到达车站时,它像被世界抛弃的一只空罐子陷在山脚的积雪里。候车室里没有人,广播里发出电波干扰的噪音。地中央的炉子上沸腾的开水把壶盖顶起来,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我又到旁边的宿舍去,里面只有没有叠起来的被子和脏乱的衣服。一切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甚至连被子里仍留有温暖的触感,只是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

在黑暗里,每一扇门的背后,每一个关闭的空间,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藏着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期待还是害怕这样的一个人。正如我曾在幼年所感受到的矛盾。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但是在这被大雪封锁的夜晚,除了回忆也没什么好做的

。那是我八岁的时候,那时我们一家还挤在一间半地下室里。那屋子的一半在地上,用来作为我父亲的工作室。另一半在地下,潮湿的房间里放着我们一家每晚在那拥挤着入睡的床。小小的天窗在床的正上方,我常常踩在被子上趴着天窗向外张望。我看见人们的脚在我面前踩来踩去,有大有小,但是没一个人曾停留下来,看看天窗里偷窥他们的眼睛。我父亲是个画家,常常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情对人说话。但我感觉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只是生了一个聪明得要命的孩子。当然,那个孩子不是我。那个孩子是我弟弟,小A。我有时会忘记他的名字,因为我们因某种来自我本身的原因而感情淡漠。小A刚会说话时,有次我父亲问我一道两位数加两位数的算数。那时我刚上一年级,完全不会类似的题。我知道这是父亲为了凸显他的聪明而故意刁蛮我。看到他得意的嘴角,我幼小的愤怒在身体里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这

时在床上玩耍的小A漫不经心的说出了正确的答案。我记得我父亲惊愕的神情,一再确认小A是否真的具有某种非凡的天赋。那之后的每天,他不再拿那些我说不出答案的题目来刁蛮我。而是向每个来到我家的人炫耀我弟弟的天赋,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对几乎所有的计算都对答如流。这时,我就会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偷偷用计算器算那些我一点儿也不会的算数题。我希望有那么一道题,小A算错了,而我将正确答案公布出来。可是,没有那样的一道题。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小A,人们没事便来考他。我父亲极少会提起我,人群也越过我注视小A。我继承了父亲的自命不凡,这让我无法忍受人们的无视。所以,我到处闯祸。我将周围的小朋友都打哭,偷东西,在父亲看不到时将弟弟推倒在地……我成功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天才少年的坏蛋哥哥。我仍记得我的灵魂或者称之为什么的东西离

开我的身体的时刻。有次,我父亲和母亲有事外出,只剩下我和弟弟。他背对着我在玩父亲买给他的昂贵玩具。我看见他细细的脆弱的脖子,手不由地使劲掐住。我感到他心脏的跳动,通过脖子的动脉,通过我接触他的皮肤,一下一下有力地震颤着我的灵魂。他拼命地用手拍打我,用力挠我的手,留下一道道的血痕。但我并不感到疼,真正使我疼痛的是某种阴影般的有形物以撕裂的方式正离开我的身体。我每加一道力,它就愈用力挣脱我。疼痛使我咬紧牙,闭着眼,但仍感到从头顶传来的撕裂感,一寸寸地延伸到脖子到后背……终于,疼痛使我放弃了,我松手了。

那之后,我的记忆开始模糊。我不记得弟弟是否告状给父亲。我只记得从那天开始,我总感到从我身体里撕下的不够彻底的仍与我黏连的那个阴影时时受到风的吹拂。飒飒作响,把我吹的东倒西歪。

第三章

这一夜,小欧过的特别漫长。他从未想过原来他是如此渴望与人类在一起。曾经他想要逃离的人,冷漠的父亲,无助的母亲,憎恨的弟弟。在这被所有人遗忘的草原中的夜晚,他内心无数次地想回到他们的身边,跪在他们脚下,乞求一丝怜悯和温情。但他又清楚地明白即使他们真的出现,他却不会做出一点退让。这正是他性格的矛盾之处。最后,小欧没有一点睡意。他从杂乱的衣服中翻出军大衣披在身上,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看着路灯下飞扬的雪花。他感到屋子的深深角落里有潮水涌动的声音,一点点浸湿地面,慢慢升高。如果你同样在这夜晚里被遗弃在荒原里,你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小欧虽然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独处,但那只是与人群生活的一种方式。虽生活在人类的边缘,但仍保有人类的共性。可是现在,他被从人群的边缘轰了出去。

他沉默着坐到天空微亮,淡蓝色填满窗框,他感到自己像是坐在一艘船里向外望,甚至可以感到船体传来的震颤和起伏。门口传来敲击门板的声音,一声声有规律地震动着耳膜。这声音突兀地在草原上响起,小欧甚至以为是某个宿醉的人的恶作剧。他掀开大衣,穿着薄衫向门口跑去。但是门外只有雾蒙蒙的草原和一只漂在水里的啤酒瓶。他静静站在门口向雾的深处望去,细细嗅着空气里的味道。那里面混合着水汽、泥土、植物的芬芳。这一刻,他感到草原真正地接纳了他,视他为自己的一部分。亦或是他在这一夜背叛了人类,成为了这草原上的水汽、泥土或植物的存在。他耳边仿佛响起了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一切含情脉脉。在雾的深处,一个模糊的阴影向他走来,一个仿佛人类的身影。他感到心头一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阴影。它慢慢踏过雪原,沉默不发出一点响声。直到他看清它,原来是一只羊。一只苍老的羊,这从它肮脏、纠结在一起的毛和浑浊不堪的呼吸可以看出来。接着又一只从阴影里走来,一只接一只,同样沉默而苍老的羊。小欧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羊群,每一只羊都是一样的衰老,带着死亡的静谧,径直向他走来。直到最后一个阴影从雾里出现,小欧仍以为是一只羊向他走来。那阴影走到他面前,突然仰头看向他,一张看不出年龄的男人的脸。他直起身体,用短粗的腿支撑自己,空出同样短小的手伸向自己。“见到你真高心!如果现在你们还这样打招呼的话。”“很难说,我也很久没这样和人打招呼了。”小欧实话实说,羊男露出会意的表情。“那么你到这里多久了?”羊男问。“说实话,我不是到这里来的。是被留在这里了。”羊男咧嘴笑了,露出草食动物般磨坏的牙齿。“你是个聪明的家伙,也许能回去。”小欧不知所以地笑笑。他看着眼前侏儒一般的羊男说道:“你和这里的羊倌不太一样。”“你确定你还在你所说的‘这里’吗?”羊男不以为然地扭动身体,将羊皮重新披在头上。“小欧,我是被羊群驯服了。”说完便又四肢着地地去追赶羊群。小欧愣在原地,直到羊男的身影不见踪影时,他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我知道的‘这里’,被羊群驯服,他知道我的名字,也许我能回去。”小欧喃喃自语着。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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