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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给心说,他今天要来。
心的心从昨晚就一直跳个不停,睡觉时也像一只要挣破牢笼的小鸟,在胸口撞个不停。撞得凶了,还会把心惊醒。心望望窗外,初冬的夜灰溟溟的,离天亮还要很久。
心忘了是第几次睁开眼看窗外了。玻璃上有些柔和的遮挡物,紧挨着十字架一样的木窗楞,把四块小小的玻璃遮去了大半。心转过身,闭上眼还想去睡,却再也睡不着。像撒了一把石子在被窝里,怎样调整,都硌硬得慌。
一阵心慌、烦躁将心赶下了床。心披上毛衣走到窗前,看清那些模糊的遮挡物,是柔软的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心打开窗,雪已经停了,院子里、房顶上盖着厚厚的雪毯。雪映照着暗蓝的夜色,月光在上面上流淌,不时地闪烁,像行踪难觅的精灵;像一个人在心底,为另一个人,捉摸不定的欢喜。
“雪下这么厚,他明天还能来吗?”心的心里浮上一层忧虑。
“他一定会来的,他从没骗过我。”心的心里新生的乐观盖过了忧虑。
“可是雪真的有点大,车子都走不动,他再想来也来不了。”心又开始担心。
“但是他一定有办法,他长得高,胳膊又长。他总是有办法。”一个浅浅的笑容挂在心小小的嘴角上。心的心摇摆不定,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
心再不想睡下去了。她坐到桌前,拿起桌上一面圆圆的镜子,这是俊和她确定恋爱关系时送给她的。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小小的,眼睛不算大,鼻子嘴巴也小小的,两道眉毛倒有些肥和浓,像是用毛笔笨拙地描上去的,又像两条毛毛虫。心觉得自己并不漂亮,特别是脸颊两边散布着的许多芝麻粒似的雀斑,常常让心自卑。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俊喜欢的呢?心想到这里,委屈的眼泪就挂到了脸上。
“我喜欢你的全部,连这些小小的雀斑也可爱,我全都喜欢。”俊走在厚厚的雪上,雪在脚下发出悦耳的“呲呲”声,脑海里回想着心和他在一起时常问的那个问题:“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俊老是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我就喜欢你呀”、“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喜欢嘛,说不清的”……对这些回答俊都不满意。心那张小巧的脸,带着心才会有的那种羞赧的、温暖的微笑,浮现在俊的眼前。嘴角上扬,一排洁白的牙齿躲在小小的唇下,颊微红,眼含笑,眉轻晃,那些小小的雀斑也活了过来,俊看得真切。俊的心里一阵感动,把步子迈得像要飞起来,马上飞到汽车站一样。“我喜欢你的全部,连这些小小的雀斑也可爱,我全都喜欢。”这次去心要是问,就这样回答,俊想。此时,俊已经在雪地里走了两个小时,二十里溜滑的雪路,他想了几次心,也就走完了。心似乎真成了他的心。
心围上围裙,围裙上印着几朵盛放的红玫瑰。心把地拖了两遍,将桌子椅子都擦了一回,又重新摆放一遍。冬天的水很冰,把心的手冻得红红的麻麻的,但心的心儿热热的,白皙的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心把衣柜重新整理,将衣物叠得四四方方,分门别类,一件码一件,整整齐齐。空出一格来,是留给俊的。心整理完了衣柜,又把炉火烧了起来,一路的寒风,她怕俊来了冷。屋里暖烘烘的,心坐在床沿边,看着屋里的整洁,其实心知道离俊的到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她克制不住地着急,总觉得俊会在下一刻突然出现,出现在门口,对着她笑。所以心做事急慌慌的。心低头看着围裙上馒头大的玫瑰花朵,心是喜欢花的。心的母亲虽然是农村妇女,闲暇时总喜欢在院子的边边角角种些花,心在母亲的熏陶下,也喜欢花了。心觉得这些鲜艳的花朵和她的心事一样,开得热烈、放肆,还有些太明目张胆。
“一张爱县的车票。”
玻璃柜后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看俊冻得通红的脸。“雪太厚,车走不了。只有看下午雪会不会化一点。”
“那要是不化呢?”话出口俊就后悔了,自己一着急,把如此愚蠢的问题也问了出来。女人的目光长长地落在俊的脸上。女人的脸很宽,额头也宽,给人的印象很和蔼。她的目光不尖锐,只是有些好奇和玩味。俊通红的脸这下更红了。
“那……那我下午再来看看。”
俊走出卖票的商店,看到人们在铲路上的雪,坚硬、黑青色的水泥路被清理出来,像一条长蛇。要是他们把去爱县路上的雪也铲了就好了。俊这样想,又为自己的想法苦笑一回。天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照这样下去,下午是走不了的。俊很沮丧,他走在街上,思考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心,告诉她他可能去不了了。
“我回来了,明天就去找你。”
“我才不要你找呢,我一个人也好好的。”
俊知道心是说反话,他知道心说得越是否定,便越是肯定。俊不敢想象,心知道自己不能去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但俊知道,无论是笑还是哭,他都无法面对。他和心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了。
心再坐不下去了,起身拿起挂在门后提菜的布袋就要出门。一开门,纷飞的雪花就随着冰冷的空气飞了进来。又飘雪了,心的心一沉,俊可能真的不来了的念头又浮上来,带给心一阵悲伤。
“昨夜雪下得真大啊!你看我这棚子都差点压塌了。”
“是啊,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
“又下起来了,看这样子怕是还要下好久。”卖菜的女人们高声讨论着这场雪。那些声音心听见了,在心的心里乱钻。心买东西喜欢讲价,特别是买菜,心知道这些女人是看人下菜碟,看着她年轻就给她喊高个几毛半块是常有的事。但这次心除了说要什么要多少以及多少钱,连价格也没问,就急匆匆地买走了。
心提着菜往回走,走到一半,她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她调转方向,重新走回菜市场,穿过菜市场,走到了镇头上停放公共汽车的地方。两三辆汽车停在路边,车窗被雪遮挡完了,雪快没了一半车轮。一个司机也没有,连卖票的商店也关着门。“难道他真的来不了了?”心觉得这场雪下得真不是时候,又真是时候。打电话问他不就知道了?可是心不想这样,她怕得不到她想要的那个回答。但这个问题像一块冰挨在心的心上,冻得生疼,而她捂不化,又拿不开。心走到商店的木门前,敲了几次,没有人应。连卖票的老大叔也被这雪赶回家里去了,他怎么可能来得了呢?心的心里幸存的最后一丝期望,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彻底掩埋。
俊忘记了刚刚走过的二十里路,像走不累一样,不长的街被他来来回回地走,引得人们侧目。一整条街都被清理出来了,开始有人骑着摩托车在上面跑。俊几次把心的号码翻到眼前,但都没能按下拨号键。俊此刻害怕听到心的声音,无论悲伤的还是愉快的,甚至平常的不包含任何感情的。雪停了,厚厚的云里竟透过几线温暖的光来。即使这样,今天也不可能通车,俊心里清楚地明白。
“可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心,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心!”这个声音像是从俊年轻滚烫的心脏里呐喊出来的一样,让俊禁不住停下来一阵战栗。俊抬起头看,旁边竟是一间小小的花店。小镇竟然也有了花店。俊知道心是喜欢花的,心给他讲过她的母亲。俊进门一眼就看见一束鲜艳的玫瑰。俊潜意识认为自己生在农村,老是不够浪漫。他不想让心觉得他是那种麻木无聊的男人。
“这么大的雪也来买花啊,今天一定是你们很重要的日子吧?”老板娘扎好丝带,把花束递给俊,露出一个富有深意的笑问俊。
“是的,很重要。”俊点了下头。俊是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到花店买花,接花的手微微颤抖。
“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祝你们幸福。”
这次俊点了两次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是的,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俊在心里默默回答,也像是对着心说。
阳光透过云层的时候,心又坐在床沿边了。她看着俊的名字和那串一拨通就能听到俊低沉嗓音的数字。她好想马上就听到俊的声音,看到他长长的脸,把头埋进他厚实的胸膛,像个弄脏了漂亮裙子的小女孩一样哭泣,并嗔怪他怎么迟迟不来。可是心摁不下那个小小的按钮,“哼,我偏不,他都不打过来,我才不要打过去!”心赌气地想。火炉快要熄灭了,屋子里冷了下来,但心不想管。心把自己整个埋在被子里,透过被子和床的缝隙,看着满屋子的整洁,干净的地面、整洁的桌椅、整齐堆叠的衣服、空格子……这些不再让心的心发慌了,心的心奇怪地静了下来。心看见被她随手丢在桌角的菜。心不会做什么大菜,但家常菜是拿手的。土豆、番茄、豆腐、白菜、白萝卜、排骨、腊肉、小葱……心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那些颜色各异、堆叠在一起的蔬菜上挪动,最后不甘心地离开,停在了挂在桌楞上的围裙。围裙松散地长长耷拉着,玫瑰花因为褶皱,脱水枯萎了一样。心彻底死心了。
俊捧着玫瑰花,走在漫天纷飞的雪花中。白茫茫的世界里,玫瑰花的红格外鲜艳,俊抱在胸口,像一滴红墨水。去爱县的路有六十里,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有时他很悲观,脑海里生出一种恐惧,自己会不会走错了,然后永远也到不了,在这白色的世界里一直孤独地走下去,而心会以为他没来,然后恨他。抱着花的手冻僵了,脚和腿已经麻木,汗水浸湿的衣服冷冰冰的。精神和身体都成了俊前进的敌人,最危险的一次,俊甚至扭转方向,往回走了几步。有时他又很乐观。那束小小的玫瑰花,像火苗,燃烧着,烫着他的胸口。俊庆幸自己走到车站时,没有选择停下来等待,等待那辆在雪被下睡着了似的铁皮汽车。冬天天黑得早,要是不出发,就真的来不及了。俊想到路上那些人好奇或是艳羡的目光,竟生出一种骄傲来,不禁挺起胸脯,把头抬得高高的。俊好容易克制住了,要把他走去爱县的决定告诉心的冲动,他要给她一个惊喜!一想到见到心的场景,俊就忍不住要在荒天雪地里喊上两声,跳上两下。
一束暗淡的阳光透过玻璃,不偏不倚地,照在了围裙上。那束柔弱的光,搅动了屋内的灰暗,将那些“枯萎”的花朵重新涂上颜色,注入活力,又鲜活起来,像重开了一次。这让心的心于灰烬里又燃起一丝希望。她想到俊坚毅的眼神,想到俊坐直高大的身板认真考虑事情的样子,想到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温柔地整理她鬓角的细发时,满脸的怜爱。心觉得在这个男人身边,心会特别平静、踏实,像悬空的脚终于踩到了实地,像黑暗里走路的人终于看到了光明。心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无条件地相信这个男人。心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像雨过天晴,浅浅的笑容像一抹彩虹,若隐若现地浮在脸上。
心打开窗,天空又是灰黑色了。心明白,俊可能真的不会来了。但是他没有亲口告诉她,她也不愿问。无论现实怎样告诉心不可能,都无法阻止心潜意识地相信那种不可能的可能,只因为他没有亲口告诉她。心做了一个看似荒唐且可笑的决定。心把奄奄一息的炉火燃旺,淘米、煮饭、炖汤、洗菜、切菜、炒菜……心忙碌起来,冬天冰冷的水将心小小的手再次冻得通红。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件件炊具,一个个瓶子,在心的手里活了起来,有条不紊地晃动、更替,汤锅在炉子上噗噗地响,油在锅里滋啦啦地闹,小屋热闹起来,即使窗外再看不见阳光,飘着雪。
菜被整齐地摆在火炉上,炖排骨、西红柿炒鸡蛋、炒土豆丝、炒腊肉、白菜豆腐汤……围成一个圈,心觉得这是团圆的意思。心做完了能做的一切,她带着一种心满意足,一种再无遗憾的镇静,坐在火炉旁。天开始黑了,心不愿意看见天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暗下去,她关掉窗。心现在能做的,只是等待,在昏暗中等待。时间故意和心作对,怎样都不愿往前走。心拾起给俊织了一半的毛线鞋,却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针不是扎岔了就是扎回去了,胡乱了扎几针就丢下了。
玻璃上的亮色快褪尽时,心开始坐立不安了。坐一会就站起来走,走几步又坐回去。有两次她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她跑去开窗,第一次是邻居家贪玩的孩子,踏雪嚓嚓嚓地跑回家;第二次什么都没有,只有雪花静静地飞舞。她甚至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她明知不可能,还是急慌慌地跑到院子边去看。理智是对的,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心忘记了自己怎么走回家的,她坐回火炉边,之前热腾腾的菜,表面的油开始凝固了。心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今天哭了好几回了,自己真是没用,心想。
“嗒……”窗外轻响了一下,像是屋顶的雪滑落到了地上。心的心停了片刻,却再没动静。心以为自己又听错了。
“嗒……”又一声轻响。这次心确定自己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心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心甚至听到了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
心打开窗,看见俊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在雪花纷飞的暮色中,顶着一头白雪,笑着朝她挥手。心忘记了回应,滚烫的眼泪落到窗沿的雪上,烫出了两个深孔。
冬夜迫不及待地赶走白天,早早地到来。黑暗和寒冷占据了世界。雪大起来,漫天的风雪中,那扇被雪遮了大半的小窗,透出一抹微弱的、黄澄澄的柔光来,给黑暗里的人光明,让寒冷里的人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