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我们什么时候再约拉萨?”
从天海夜市出来,老董猛然回头问我,我正眉飞色舞地跟几个朋友说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天海夜市践行了,该走的都已远走,天气已然凉爽下来,库玉玛的阳光虽然还是那么明媚,但远近大小山峦已经银装素裹,白雪皑皑连绵不断。
我在拉萨已经漂了很久,最让我值得骄傲的不是徒步了大北线、不是穿越了墨脱、不是披了袈裟受了比丘,而是认识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在一起的时光我们情同手足,暂别的日子我们彼此牵挂。今晚,我送走了最后一拨旅人,明天就要去哲蚌寺修行了。
我的活佛上师洛桑旦杰说我跟佛门有缘,特意带我进寺去修密宗。我不知道他说的慧根的启蒙在哪里,我只是在一个下午,转换成一个漂泊的符号,随着轻风一丝一丝溶进了拉萨,被这里的阳光照耀的通亮。我背着旅行包漫无目的的游走,轻风吹过我的脸,碧天如洗一览无余,我像个纯洁透明毫无瑕疵的婴儿感受着生命轮回。这种感受,在我徒步阿里见到了神山冈仁波齐时,才启发了我对生与死的思考。
去阿里的那天,拉拉帮我打好了背包,送我去前往日喀则的车站。拉拉是一个从西安某知名大学毕业的快乐男孩,永远充满着朝气。他跟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其中有一位汉中大姐,对人很真诚,处处体现出热爱生活的浪漫色彩;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叫阿笨,自从我在天海夜市给拉拉一行接风时就一直称她为“老婆”了,后来“老婆”跟我在拉萨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直到我们彼此离开拉萨。
我跟拉拉到达长途车站后小唐还没来,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相亲。我经常说帅气的小唐长得像演员于荣光,相亲会被抢着排队的美女们踩死!嘿嘿,其实我知道他去办事,但要赶不来无缘再见的话也许昨晚的欢歌笑语就成了终生的遗憾。
班车发了,我告别了拉拉,坐回座位吃着老董送我的压缩饼干,想着小唐真要去相亲倒好了,这哥们要是真找到了幸福我们大家都会祝福他的!
不过后来他却给了我莫大的祝福!在我徒步阿里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给我发信息问问情况,提醒一些注意事项和安危问题。我在玛旁雍错遇到狼群时又收到了他的问候信息,这让我倍感快乐和幸福,仿佛步入了佛堂大殿接受了诵经,浑身充满力量和毅力,终于与死神相吻而过!
那次阿里的徒步让我终生难忘!冈仁波齐的神山圣水彻底涤荡了我的灵魂,转山的路上就像一步步离开了死亡而接近了轮回!这样的经历足以洗清生命中的误区,死生与未来就像一粒尘埃随风而去,所有悲伤的感念在思绪中释怀,留下的只有光明与赤诚!
从阿里回到拉萨,我住进了位于八角街的库玉玛客栈。每天懒洋洋的享受着明媚温馨的阳光,看着深邃而湛蓝的天空冥想。豪爽的北京女孩桑雷经常来客栈找我一起去喝青稞酒,但更多是坐在庭院的沙发上跟一切喜欢拉萨的人聊天,其中有作家、画家、歌唱家,还有词曲作家和各种艺术家。这些人有的豪放、有的势力、有的小气、有的真诚。后来遇到了诗人雪迪,他对我的墨脱之行很感兴趣,于是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随车送我到了派镇,并答应专门为我写个诗集。
这次跟我穿越墨脱的还有一个很豪爽的朋友老增,他辞职后来拉萨开火锅店,酷爱美酒。在整个穿越墨脱的过程中他每晚都要小酌两口,一路上随意而饮,无忧无虑的个性感染着我们每个人,以至于两年后我数次独进墨脱去寻找丢失的兰州驴友章鱼时,还触景生情的回想起跟老增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
穿越墨脱是艰辛的,处处危机四伏。然而拉格的恬静、汗密的惬意、背崩的热情、墨脱的风雅,这一切又显得那么舒心。美丽壮观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老虎嘴的险峻,蚂蝗沟、毒蛇岭的恐慌,这一切从我们到达松林口攀登多雄拉雪山开始伴随,直到翻越了嘎龙拉雪山到达波密后才结束。
整个墨脱之行使人流连忘返,灵芝的景色犹如人间仙境。这里的山水林木、云天瀑泉都美如诗画。在派镇我们看到了南迦巴瓦峰的日出;在五珠村我们见到了江上云海;牛奶泉水是那样的清澈;一线天瀑布则像一条白色的哈达飘摇而下。我们还曾经见到过绵绵细雨、彩虹暴雨、空中飘荡的雨、甚至有一种是从下面上来的雨。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你能用手捧起一朵飘在胸前的云彩;仰望黑幕下的夜空,可以摘下一颗星星当流萤一样捏在手中。
相传莲花生大师向人间撒下了隐秘的莲花而化成今天的墨脱。这里的门巴族和珞巴族是那样的真诚,这里的一切虽然少了纳木错的无比圣洁,但是有着人间淳朴的美丽和温馨。两年后我认识了一位美丽的门巴族女孩木叶萧萧,从她身上我进一步感受到了善良和纯洁。
在重回拉萨的日子里,墨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还萦绕着我们,我们在库玉玛、在光明甜茶馆、或在任何地方,说得更多的就是墨脱。我们引领了一批又一批的旅人走进墨脱,去感受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后来我指引章鱼也去了墨脱,走向隐秘的莲花。他虽然失踪了,但我更相信他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开始了新的生命。在我去寻找他的那些日子,他煽动着晶莹剔透的翅膀,时而停在我的肩膀上,时而碰触我的脸颊,仿佛在轻轻对我述说前定的表记。
从墨脱回来不久,正巧老董第二次来拉萨,他到库玉玛找到了我,我们几乎天天漫无目的的游走在拉萨的街头。新的旅人不断涌入拉萨,刘老师和广州的大小太妹都住在库玉玛里。那时的玛吉阿米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光明甜茶馆里时刻有我们的身影。我们转八角街,过雪顿节,跟东北姑娘阿钰一起逃票色拉寺。更多的时候我们享受着库玉玛的阳光,温暖而祥和,坐在宁静的餐吧里遥望大昭寺,看着街上匆匆而过的旅人,感受一切缘分的交织。
库玉玛里还住着一位退休的藏族老人,和蔼可亲、与世无争。他叫我“兰州拉面”,我则称呼他为“野牦牛”,我跟他是在一次争吵中结识的。有天晚上野牦牛喝醉回来躺在床上,睡在他上铺一个来旅游的女孩无意中把搭在床边裤子的一条腿垂了下来,这让野牦牛非常气愤,他掏出藏刀把女孩的裤子割得稀烂,女孩已经吓呆了,泪如涌泉满脸惊恐。
女孩名叫微笑,当时客栈同住的还有一个叫阿峰的哲学家,经常跟我争论一些哲学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阿峰那时喜欢上了微笑,让我出主意该怎样追求,我告诉他这得来硬的。后来我徒步了三大圣湖之首的纳木错回来,见到阿峰脸上贴着一片一片的创可贴,打问之下才知道他硬的没来成,被微笑给抓破了,哈哈!再后来我从哲蚌寺修完密宗回来给微笑灌了顶,现在据说她爱情有成,事业蒸蒸日上。而阿峰去了云南,在丽江找到了归宿。
那天微笑被吓哭后,我一时冲动就跟野牦牛吵了起来,这样我们就吵成了朋友。别人都好奇我为什么能跟看上去穷凶极恶的一个人成为至交,我想这源于野牦牛本身就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吧。
野牦牛很贪酒,客栈里住着一个从塔尔寺来拉萨磕长头的喇嘛,他很反感喝酒。野牦牛叫他“阿弥陀佛”,经常把酒瓶放在他床上,让他去磕头时用来解渴,“阿弥陀佛”说野牦牛转经时眼睛在四处张望美女,还描述的有声有色,哈哈!这老哥俩斗起嘴来时常惹得我们开怀大笑。“阿弥陀佛”给我编织了很多金刚圈,我知道里面有他真心的祝福,他离开拉萨时还送我了一张极其珍贵的地图,图中有整个大藏区里所有的寺庙。后来我一直称他是抗日英雄,这源于一件事情。
有天一个日本鬼子住进了库玉玛客栈,睡在我旁边的下铺。那时每天都有很多来自各地的旅人找我聊天,听我讲在西藏的种种经历,包括风土人情、地域文化、旅游路线以及一些宗教信仰。那天晚上我正在高谈阔论,这个日本鬼子突然炸尸般地跳起来对我大喊大叫,好像嫌我打扰了他梦遗。正在我们莫名其妙的时候,“阿弥陀佛”立刻从床上也坐起来,对着日本鬼子开始大声的念经,并且手里还拿着法器叮呤哐榔地乱摇一通,几次三番,日本鬼子终于无奈的逃离了我们的客房,胜利又掌握在了我们的手中。
第二天一早我在二楼的厕所里又碰见了日本鬼子,这货上厕所真跟人类不同。库玉玛的厕所是用格挡隔起来的,一共隔了三间。他蹲在朝大门的一间里,头冲墙,格挡的门也不关,进去的人正好一眼能看见一个大屁股。他怀里抱着一个纸卷,见到我后可能一时紧张,下意识的抬了一下屁股,这时悲剧了,怀里的纸突然掉进了坑中,他扯着纸的一头很速度的两手交替往上捞,像从井里打一桶水那样。随着纸轴的滚动,伴随他大屁股上下一翘一翘的,纸越捞越多越捞越多,最后一大堆沾满尿液的纸都到了他怀里。我看到这时已经笑抽了。小次玛听见笑声跑出来很奇怪地看着我,这可爱的女孩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猫哥在清晨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开怀大笑。
多年以后我跟旅行者餐吧的小贺还专门去互助找了一次抗日英雄,可惜无缘再见。
雪顿节过后的拉萨,游客渐渐稀少起来。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我在大召寺金刚墙静坐时,遇到了现在的上师洛桑旦杰。他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活佛,有着无量金身。他收我做了弟子,在我伴随他修行的那段日子,他深厚的佛学造诣让我茅塞顿开、大醒迷心。由于跟上师的缘分,终于促成了我的青仆之行。
早就知道关于青朴的传说。山南的青朴山,在距离桑耶寺十五公里的山上,这里有一百零八个修行洞、一百零八坐天葬台,其中包括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在我心灵深处,她是今生今世永不能抵达的彼岸。
我常常在想,一个行走的人会走过许许多多有缘或无缘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或多或少的影响支配着他的生活和性情。青朴却是一个不但找不到自己,而且会把自己丢失、把自己粉碎、把自己幻灭的地方。初上青朴,就听闻尼姑诵经的声音仿佛从四周的修行洞中渗透出来,完全脱离了一具肉身,她来自天上却落在地上,她源于自然却回归内心。我是一名受过戒律、得到金刚上师灌顶的批了袈裟的蓄发持密者,在青朴猛然听到了天籁般的诵经,足以使我心灵更加净化。
我拿着上师给我的介绍信找到了一位大师,她热情接待了我,给我介绍了整个情况。我知道了这里修行的尼姑实际上来去自由。有的尼姑自己把修行洞封闭起来,每天有人送一碗水和很少的食物,时间久了,有些送饭的小尼姑还俗了,新旧更迭一代一代,二三十年后她们就被渐渐地遗忘,再不会有人来送饭。这样有些尼姑会出来,有些会饿死,但有些人却得到了正果。有位大师在被遗忘七十年后得到了正果,用自己的功力逼开了洞门,后来她被做成了不灭金身供奉在青朴的佛堂。
听了大师的话我终于明白,其实佛根本没有限制我们做什么,只是让你打开心灵之门,得到自然的解脱。倘若去追求长久的生命和物欲,这就是孽障。
青朴之路,虽然不很遥远,但几分坎坷还是有的。青朴之行,是否已证得菩提、获得解脱,我无法得知。但我清楚地知道:此生虽无缘遁入青朴圣山,然今世渴求所盼,是伏下了大愿,必在轮回中如愿圆满!
后来在哲蚌寺上师问我去青朴感悟到了什么?我说我已然迷茫,对生命有了迷茫、对有为法有了迷茫。上师说对生命有了迷茫就是离佛更近了,终将走向正果。我不知道这迷茫是不是上师说的慧根,但我现在对待生命已经坦然,不再去刻意的追求一切外缘。
拉萨的天凉爽起来,哲蚌寺的修行已告一段落。由于时间关系,上师强迫我背诵会了所有的密宗心法,教会了我双修法盘,让我自己去慢慢理解。
下山那天,小唐开车上来接我,回到了久别的库玉玛。这里很多旅人已经离开,该往南的往南,往北的往北,夕阳下的客栈显得有些萧条。刘老师和大小太妹也即将返程,我们决定第二天在天海夜市为他们践行。
这是最后一次跟朋友告别,过几天老董也要去阿里转山,我们以后再见面就成了彻底的缘分。那晚大家喝了很多拉萨啤酒,彼此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带着酒意出来时,老董问我什么时候再约拉萨?
什么时候再约拉萨!?
我不知道。我们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旅人,送走一拨又一拨的朋友,有些人我们甚至只见过一面。我们彼此分离却互相牵挂;我们咫尺天涯却天涯咫尺。几年过去,我们还互相祝福、互相关心、互相问候。我想数十年后,这种友情还会越来越深,一直伴随我们老去!
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是一种偶然,一颗凡心,空灵的思想,虚幻的自由,灵魂深处最纯洁的尊严,在泪水与笑靥中,回到生命最初的温柔,这段无与伦比的时光就叫拉萨!
——老猫
民国一百零四年 季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