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少时,记事却不懂事,懵懂的记忆里仅余一幢白得幽深的大楼,仿若直入云霄般挺立在归途的小径一端,归途中每每回望,那一抹白色似乎就要在观者的眼底刻下一轮印记,白得幽深,却也突兀。彼时年幼,尚不懂事。
年华流转,少年时竟对那一幢白楼萌生了一丝憧憬。与友人嬉戏时,那一抹白无疑是对年幼的我所处的狭小世界的冲击。门前的小院是孩子们唯一被允许拥有的乐园,近旁的老人似乎对此颇有安全感。说是看守,言过其实;但说是看护,对我来说已是累赘。那幢白楼之于我,如同自由女神像之于移民,代表的是成年人才能享有的特权:自由。现今想来却甚是戏谑。
大了,大人们也便不忌讳向我透露关于这幢楼的信息。这楼是叫“综合楼”的,彼时甚是愚钝,天真却又可怜地认为这“综合”二字便是大人之间流行的词语,便是这白楼才能配得上的名字。“享受”着如同年华般宝贵的自由的大人们每晚从归途小径,属于综合楼的那一端,向我这一端走来。我也渐渐习惯于走来的人群中迫切寻找父母的身影。彼时所寻,现在想来,是比那两片单薄的身影更为抽象的东西罢。
更大一些时,老人们便不再对于我靠近综合楼这一行为上纲上线,甚至默许了我与二三好友在楼中嬉戏。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值得欢欣的,满心的期待似一壶睡着的开水,越是往综合楼靠近一步,蒸腾的期待越是止不住地冲击着心房。那白墙似乎在欢迎我的到来,幽深地竟有了一丝雀跃,更是证明了自由似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逐渐给予的。现如今,又是另一番不同的心境了。
那白色的综合楼里似乎是应和着我心中的那一抹幽静的白,奉上了一副出我意料的静景。灰秃得似乎有一丝不雅的墙皮,混着一缕老旧瓷砖地板的莫名的香气,竟让人不住地多吸了两口;门口杂乱堆放的自行车似乎也让人感到幽深的神秘。要说这楼里最搭不上幽静二字的,怕就是那一部电梯了。与门前同样的异香;银色,却不再能反射出人像的四壁,予我一种默默的窒息感,似乎一种静默的怒吼从四面把我包围,甚是可怖。这一副令人心生不快的景象却在无知的我心中留下了自由的肖像,像初学者的作品一般,描棱描角,大体无神韵可言。
自那以后我便经常和二三好友出入综合楼,往先的那一股子幽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抹突兀可怖的白色,以及内部那瘆人的惨灰色。但不知为何,每当我走入那部电梯时,四周静默的怒吼似乎夹带着不清晰的吐字,隐隐约约听见“自由”二字,甚是可怕。“这样的自由,我怕是无福消受罢。”这样的想法渐渐漫上心头,但终归没有失掉一份憧憬。
我开始想象大人们在这栋楼里“自由”地工作时的情景。越想象,心中的憧憬就少一分;相应的,不安与可怖就多一分。尤其是在雨后,我甚至都不敢如幼时一般回望。那被雨水冲刷过后的惨白,似乎昭示着不可知的愿景,至今我也不明白当时的情景是因何而生;而那副所谓的愿景,更是无从谈起了。
渐渐地,我远离了小时候视作世界的小院,远离了视作世界尽头的综合楼。这一路上的风景斑斓,夺人眼球,目不暇接。可再没见过如同综合楼一般的白。香港拥挤的住宅楼虽白,却白得很匆忙,让人心生厌恶;北京的大厦很白,却白得很庄重,心中不忍亵渎;云南的山远望很白,却莫名白得很雄壮,让人迷离着,却碌碌。
看得越多就越麻木。最后对于白,我放弃了思索,只是有着一些可有可无的、流于表面的想法。之后的白,没有了内心深处的悸动和憧憬、可怖与愿景,有的竟只是白,是他们所说的美丽的白。
高一的暑假回去了幼时常住的院子,再看那白色的综合楼,我竟真的麻木了!心中不再有感念,憧憬也难觅其踪。最贴切的描述怕只剩“无”这单字。只消站在楼前,仿佛就失去了感性的情绪,只余那一抹“无”的白,在静默中失声。雨后的综合楼,那白色被冲刷而下,露出光秃秃的墙皮,甚是可怜,但不再感到可怖。楼道中那一抹异香,如今也成了令人作呕的俗臭,还有那电梯呢。不知觉中居然坐到了顶楼,哪里有什么静默的怒吼,不过是电梯的吱吱声罢了。回望白楼,哪里有什么幽静,不过是一幢如人所讲的,白得丑陋的楼罢了。
2018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