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姚可乐看汤显祖的《牡丹亭》,看到题记里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登时大悟,这世上但凡莫名的喜欢成了注定的错过,原来只是还未爱到极致,比如自己和卿成。
姚可乐与卿成是在毕业实习的时候认识的。在这个海港边检站,可乐和同学蓝燕是唯二的女军人,以至于家属院前来参观的小孩儿络绎不绝,有个长相甜美的小可爱惊奇跟妈妈汇报:“妈妈,快看,女兵!”女兵到底是有多了不起啊?俩人不由自主的把脊背挺得更直,露出八颗牙的微笑,以便为女兵的形象锦上添花,惹得同组的三个男生齐刷刷地翻了翻白眼。
卿成是站里检查科的上尉参谋,也是可乐的同校学长,被领导指派带可乐学习业务。可乐第一次见卿成就觉得他长的帅。高,瘦,黑,一张脸棱角分明,一对剑眉高挑,鼻梁挺直,嘴唇薄长,看上去过于沉稳严肃,可乐却看出那一双狭长眸子透出的几丝狡黠。“装腔作势。”可乐暗自腹诽,却十分恭敬地敬了个军礼,殷勤问候:“师哥好,我叫姚可乐。”“姚可乐?要可乐,不要雪碧?你父母挺有品味。”可乐对插科打诨一向在行,当下也打趣道:“卿成,倾国倾城?你爸妈倒是对你挺有信心的。”“伶牙俐齿,学院辩论队的?”“哪里,天赋好而已。”卿成嘴角微挑,意味深长地盯了她好一会儿,盯得可乐暗自后悔自己这张不设岗哨的嘴。“边检站可不缺段子手,缺的是业务精英。”可乐怎么都觉得这话里透着几分威胁和轻视,忍了忍,没怼回去。
卿成先从给外籍船员办理登陆证教起。他给可乐逐项讲解示范,然后就让她负责操作,自己在旁边监督。四月的江南,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姑娘坐在桌前,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灵活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柔软的发丝垂在肩头,饱满的脸颊在柔和的阳光下泛着青春的光晕,尤其是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像嵌着夜空的星星,卿成瞧得有瞬间的恍惚,觉得心跳快了几拍。
周末的时候,政委把一群人叫在一起:“你们这些当师傅的趁着休息带着徒弟们到周围景点去转转,年轻人一起放松放松,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大家都一阵雀跃。
“师哥,咱们去金山好不好?我还想去南山,还有要看油菜花……”可乐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卿成望着她的脸,感觉活像家里那只大花猫,他左眉一挑,笑道:“你这借实习之名公费旅游的意图太明显啊,让对你寄予厚望的领导老师情何以堪?”可乐凑近他,心照不宣地说:“师哥,你敢说你当年实习不附带旅游?”又赶在卿成发作之前装作一本正经:“政委的指示,咱们得无条件执行,对吧?”还真是对她无可奈何,古灵精怪的丫头!
金山是"京口三山"之首,原是扬子江中的唯一岛屿,因了《白蛇传》里法海“水漫金山寺”变得家喻户晓,正印证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金山佛寺的殿宇一层层的把山体包裹起来,山和寺浑然一体,形成“寺裹山”的奇特风貌。人在此中,也变得格外气定神闲,大家边走边小声交谈,唯恐扰了佛寺清净。卿成对可乐低声讲道:“据说法海是唐朝宰相裴休之子,裴休笃信佛教,便送子出家,取名法海。法海潜心钻研佛法,来到金山之后斗败了盘踞在岩洞的一条白蟒。之后就在这里苦修,为建立金山寺立下汗马功劳。”低沉磁性的声音听在可乐耳中,引得心弦波动,她定了定神,替法海打抱不平:“《白蛇传》给他安个千方百计坏人姻缘的罪名实在不公平。”“我倒觉得世人所给的那些虚名妄评,对于得道的法海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他只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了争什么名声。”“所以,人生在世,要快意恩仇,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可乐看向卿成,双目囧囧,“小丫头,你倒是真潇洒!”卿成被她感染,也觉得豁然,“还是年轻人无知者无畏,但愿如你所愿啊!”说完大步向前,可乐追上去:“老年人,你说谁无知啊?”两人都笑起来。
有次可乐心血来潮,用手机百度“卿(qīng)姓起源于周朝的赵国相国虞卿,时人佩其高义,后人褒扬为一代侠相。他的子孙以他的官职为姓,即卿姓。”竟然还是名门之后呢,卿成,卿成,名字取得可真好听。
站机关的工作不像上勤时那么紧张,下了班小伙子们乐得带着几个实习学员出去聚餐闲聊。有一次,卿成语重心长教导可乐:“你一挺可爱的小姑娘,别老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小心没人敢要。”可乐愣了片刻,甩了甩短发,嫣然一笑:“师哥,你年纪轻轻的能不能别那么迂腐,你知道现在流行野蛮女友吗?不知道姑娘我多抢手!”说完还冲卿成忽闪忽闪眼睛,轻声问:“师哥,刚才你是夸我可爱吗?”卿成一口啤酒呛在嗓子,暗道:“这姑娘还真挺像可口可乐的。”
快到五一节的时候,站里接连破获两起偷渡案,一起是偷渡韩国,一起偷渡日本,巧的是还都抓到了女蛇头。偷渡的人被称作人蛇,组织偷渡的就叫做蛇头。明文规定询问女嫌疑人必须要有女干部,以前站里都是从边防派出所借女民警,现在有了现成的,正好派上用场。“师哥,我们能行?”“叶公好龙!平时天天盼着抓蛇头找刺激,现在蛇头有了,还是女的,你又不想刺激了?告诉你们,没什么方法能比在实践中学习更深入了,你俩偷着笑吧,那几个小子想参与还轮不上呢,指不定多羡慕呢。”五一长假,那几个小子请假去游江南了,可乐和蓝燕只能跟女蛇头从早到晚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谁羡慕谁。
第一个案情简单明了,女蛇头顺利移交到看守所。后边这个案情复杂,偷渡的主要组织者是女蛇头的丈夫,在北京抓捕到的,押解回来,还有一系列的取证工作,所以女蛇头要暂时扣押在边检站,由可乐和蓝燕看管。第一天,卿成仔细地嘱咐她们:“先搜身,让她,把衣服脱光,要仔细检查她身上每一个部位,看有没有携带违禁品,比如利器和毒品。”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七上八下地进了监管室,“那个,”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倒是人家替她们解了围,“脱衣服,是吧?”说完就干干脆脆得脱个精光。两人脸色涨红,过去检查,没发现任何异样。
女蛇头一只手被手铐铐在桌子上,人就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都由可乐和蓝燕帮忙。她天天变着花样折腾,有时装柔弱,有时扮无辜,有时耍无赖,一会儿骂老公,一会儿要孩子,弄得两个小姑娘手足无措,心力交瘁。几天下来,女蛇头没见怎样,可乐和蓝燕脸都瘦了一圈,一人顶着两只熊猫眼。“师哥,不用长,再有两天,我们俩就得精神分裂!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可乐每次见到卿成都不停抱怨,自己都没留意到抱怨里还带着那么一点儿撒娇。卿成看她憔悴的模样,觉得心疼又无奈,只能拼命给她们买零食水果,可乐大快朵颐的时候心里莫名的甜蜜。
这天,女蛇头吵闹着非要喝可口可乐,两人实在不胜其烦,让门口的战士去买了瓶可乐给她。
本来一切如常,可就在蓝燕去卫生间的空档,女蛇头突然发了疯,举起可乐瓶就砸在手铐上,棕黑的液体和碎片四溅,圆润的瓶子瞬间变成锐利的凶器,她举起来,就滑向自己手腕,“你要干什么?”可乐下意识奔向她,她眼神恍惚,却突然变换杯口方向,朝着可乐的面部刺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乐察觉不对,人已经不听使唤,竟然就呆立在那儿,动弹不得,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就在这关头,她感觉有人把自己撞向一边,打了个趔趄。睁眼再看就见卿成死死攥住瓶子,双手已经殷红一片。这时,有人进来把女蛇头按倒在地上。可乐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双手微抖,想抬也抬不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满脸。还是卿成走上前,轻声唤她“可乐,可乐,”可乐听不见任何声音,“姚可乐,”他大喝一声,感觉到她回了魂,又将声音放柔“可乐,别哭了,我没事。”可乐一把就抱住他哇得哭出声来,卿成无奈,心想“这么多的眼泪,别也是可口可乐味道的吧。”他双手全是血,也不敢去搂她,只能说:“丫头,你再哭下去,我就要真的失血过多了!别哭了,好不好?”可乐马上止住哭声,赶紧去看他的双手,“去医院,去医院啊!”
卿成的受伤,让他与可乐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日子,可乐为了照顾他忙前忙后,细心体贴得完全是小女友的模样。两人默契地掩饰着彼此的心意,谁也不曾点破,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实习快结束时,卿成的伤也好了,两只手掌都留下几道疤,在卫生室拆掉纱布的那刻,可乐拉着他的两只手,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掌心,“还疼吗?”她问,“疼!”他答。“很疼吗?”她抬起一双泪眼,“傻不傻?逗你的。”卿成轻轻拭去可乐的眼泪,可乐看着他,眼睛都没舍得眨,几次欲言又止的那句话还是留在了心里。卿成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忍住,轻轻将她圈在怀里,轻的就像她是个玻璃娃娃。“姚可乐,你要好好的。”可乐无声的点头,泪水湿了他的衬衫,真切地听到他心底的叹息。
两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更隔着家国需要和军人使命,时时事事都以服从命令为先,已然身不由己,又拿什么给对方许诺一个未来?卿成想可乐不过刚刚要走出校园,理想抱负都还没去实现,何必要成为她的牵绊,可乐想卿成未来一定大展拳脚,何必要成为他的负担。原本,也不是每一次的喜欢都要说出口,也不是每一次的喜欢都能有结果,于时间长河中,于万千人群中,能与你有一次美好的邂逅已经难得。
“姚可乐,你要好好的。”这些年,失意难过时可乐常常会想起这句话,也会想起卿成,那不知从何而起,不曾一往而深的情愫,就像盛开的蓝莲花,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