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1962年10月份到Z縣的。
多年後,我找到他在Z縣醫院的好友覃叔叔的時候,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我父親的情景。
「那天我剛查完房」,在覃叔叔簡陋的家室里,老人家的西鄉口音像管風琴一樣悠遠蒼涼,「付書記叫人叫我去他辦公室一趟,我跑去的時候,你爸爸站在走廊上正在看一個信箱上的字。
「我進到付九明的辦公室,他給我說這是醫學院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是個右派,跟你住,你要注意他的說話,有什麼情況就向我彙報」。
「我出來跟你父親打了個招呼,算是認識了,他轉身出去了一會兒,背著他的行李到了我的宿舍,我幫他把床鋪好,他第二天就去門診上班去了」。
Z縣地處大巴山深處的萬山叢中,小城迎坡而建,整個縣城靠山面南,從地理上它是大巴山的東麓,清澈的漢江與從重慶城口發源的任河匯流後,從縣城腳下穿過,漢江不漲水的時候,留下一大片鋪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我小時候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的保姆把我往石頭上一放,就在河灘上跟別人一起搖一扇大大的圓木板打麻繩子,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們把幾股苧麻一端打結,另外一端分別系在圓木板的幾個均勻分開的節點上,然後手搖轉動木板,苧麻就絞在一起變成麻繩。
河灘上無片瓦遮蓋,火辣的太陽曬在我的保姆和她的工友身上,我那會兒還不足週歲,在熠熠太陽下曬得黢黑,哭得撕心裂肺,有一天我母親在河灘上找到我的時候,眼淚忍不住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很多年里她都擔心我以後變不白了。 事實上,我回到四川的時候,別人都把我叫做小非洲,大約我那會兒真的是太黑了。
很多年里,父親在我眼裡迂腐不堪,在我一生當中,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差,多年的肺結核嚴重地摧毀了他的身體,在碎片化的童年記憶里,有他一臉病容圍著一條圍巾拄著一條竹竿、母親扶著他站在食品公司大門外那個斜坡上的情景,還有他漏夜伏在小小的家裡的縫紉機上披讀一大厚本《外科學》、有他從很久才回到家,在食品公司的院子里給我帶了一大疊小人書的情景,小時候,所有的小孩都沒有我的小人書多,我把它們碼在一個漆過黑色油漆的小木盒子里,那個盒子至今仍然在我身邊。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對迂腐很久的父親有一種敬佩感,其實也沒什麼事情發生,就是覺得很佩服他,那種感覺就像一縷沒有先兆的陽光,飄然而來,恍若生命中有的事情一定會發生。
有一年,在成都的家中,我給他說我很佩服他,他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佩服他,他想了一想,對我說了一句話:一個人你只要堅持住自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