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带我住在一片萧索的海边,我所熟悉的,除了温润的海风,还有死鱼散发出的腥臭气味。
妈妈是个心灵手巧的美人。她能把腥臭的鱼儿变成桌上的佳肴;也能把荒枯的沙滩变成教我读书识字的黑板。
小时候,妈妈教我背诵《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问她:“妈妈,桃花源在哪里呢?”
妈妈用她清澈的眸子盯着我看,说:“小文,这里就是桃花源!”
我又问她:“那桃花是什么呢?”
妈妈怔了怔,说:“桃花,是大朵大朵盛开的生命,如你,如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夕阳的余晖洒下来,照在妈妈望着我的慈爱目光里。她牵起我的手,带我沿荒枯的沙滩闲闲散散地逛。前路漫漫,似乎永无尽头……那时,童稚的我以为,苍茫万顷的世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腥湿的海浪一涌一荡地拍打着沙滩,拍走了年岁中的一天又一天,拍尽了我与生俱来的所有稚气。转眼,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汉。我为自己造了一艘小船,对妈妈说:“武陵人,捕鱼为业!”
此后,我时常出海捕鱼,次次满载而归。
那日,我又要出海了,妈妈像往常一样用精巧的剪刀,帮我剪掉黑密的胡须,她轻抚我生硬刺手的胡渣,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朝她笑笑,颇具仪式感地对她说:“等我回来!”
我背起沉重的自制的渔具,走出家门,只见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守在门前。看到我的那一瞬,她凝聚起来的眼神坍塌了。她颤巍巍地走过来,用她那鸡皮般松弛的双手紧紧搂住了我。她的头贴在我胸前,肩膀一抖一抖的,不多久,我的前胸就被她温热的泪水浸湿一大片。
她呢喃道:“文生,文生!”
我不知所措地把这个老太太领回了家。正在收拾餐具的妈妈看到她时,身体猛然震颤了一下,她手中的盘碟掉在地上,伴着一阵脆生生的声响,全碎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妈妈,那一刻眼里充满了凶恶,她厉声呵斥我,“小文,不是要出海捕鱼吗?该干嘛干嘛去!”
我悻悻离开。走出很远后,听到妈妈和老太太激烈的争吵声。她们在吵什么,我听不清楚。我烦躁地踏上渔船,专心做起了我最擅长做的渔夫。
晚上归来时,已没了老太太的踪影。
妈妈佯装平静地烧水做饭,但我知道,她内心翻滚着巨大的波澜。我想陪她一起佯装,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却忍不住问她,“文生是谁?”
妈妈僵住,嘴巴惊讶地张开,两滴清泪顺着她的脸庞滑下来,她用手胡乱地拭了拭,说:“小文,你别问了!”
2
老太太又出现了。她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不再靠近,但她的身影像个分分秒秒都在撒欢的秘密,裹挟着我,使我很想朝她走近。
我做梦了,梦见老太太嗫嚅着苍老干瘪的嘴唇向我倾诉着什么,我靠近她试图听得真切,她却猝然倒下,化为一具白森森的骨架。那具没有血肉的骨架朝我笑着,说:“文生,跟我走吧!”
“小文,小文!”妈妈不知何时来到我的床边,她替我擦拭额头的冷汗,把我从噩梦中唤出。
我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的妈妈,生平第一次觉得她遥远陌生,我幽幽地说:“她又来了。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是你自己告诉我,还是让我去问她?”
妈妈的脸拉得长长的,她嗔怒道:“小文,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她是谁?文生是谁?”我不客气地倾吐着内心的疑问。
良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我必定要向那个陌生的老太太求助才能知晓一切时,我突然听到了妈妈的回应:
“文生是我爱人,她是文生的妈妈!”
“我想知道文生的事!”我不依不饶地缠她。
妈妈的脸忧郁冷峻,但当她开始回忆文生时,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她说,小时候她被寄养在外婆家,认识了文生。
文生从小就鲁莽,爱逞能。一次,她想吃长在树梢最高处的那个桃子,文生便爬上树为她去摘,结果他从树上掉下来,摔掉了门牙;
一次,她觉得蜂窝千疮百孔的样子很神奇,想找个玩玩,文生便用棍子捅了蜂窝,蜂儿们怒气冲冲地朝他们扑来,文生牵起她的手拼命地跑,后来她跑不动了,文生便把她推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了她,结果他的身体被蜂儿蛰成了千疮百孔的马蜂窝;
一次,她想玩水,文生便带她去了一个鲜少有人光顾的水库,结果她掉进水里,扑腾很久游不出来,文生为了救她,差点丧了命……
她苦笑起来,说文生的妈妈很不喜欢她,即便那时她和文生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文生的妈妈就很不喜欢她,因为文生妈觉得,她带给文生的,总是噩运。
后来,她外婆去世了,忙碌的爸爸妈妈不得不把她接回城市。临走那天,文生来送她,却被文生妈连打带骂拉回了家。文生妈脸上,盈满对文生不听话的怒气,同时又分明闪现着如愿以偿的喜悦——江云朵,这个总是带给她儿子噩运的小扫把星,终于要走了!
她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一日一日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没想过再招惹文生,没想过惹文生妈不快。是文生自己想方设法重新找上她的。
那天,她过生日,十八岁。文生敲响了她家的门。高高壮壮的他倚在门口朝她风尘仆仆地笑,“江云朵,我来给你送知了了!”
她噗嗤笑出了声,儿时的戏言他还记得。儿时,她最爱知了,文生承诺,等她成年那天,会送给她一大袋叫得响呱呱的知了。
她慢吞吞地问他,“它们可会叫?”
知了们很识时务地齐声叫起来,——“知了~知了~知了~”——
“蝉声欢悦,枯燥的城市似乎也因这份别样的礼物而欢悦起来!”妈妈沉醉其中,唇间绽开无限柔情。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她。
“然后,我和文生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喜欢脱离人群,深入到静谧的大自然中,观鸟、拓叶、仰望星空。那段时光,幸福、静好,却没能长久。”妈妈的眉头蹙起来,似乎为那历历在目的往事烦恼不已。
“大二那年,文生被开除了,原因说起来可笑。我有几只养了多年的青蛙,我把它们当宝贝。一次,因要外出几天,我把它们托给文生照顾,结果他的变态室友把那些青蛙做成田鸡肉吃了。冲动鲁莽的文生把室友打成了重伤。”
妈妈望着远方沉默了片刻,继续娓娓道说那些往日时光:
退学后的文生变得郁郁寡欢。刚开始,他会来学校找她,拖着疲乏的身体,穿着廉价的衣裳。踏入社会的他过得并不如意。
但慢慢地,他不来了,他似乎在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她去他住的地方找他——房间脏乱差,里面不止他一人,还有个陪他喝酒抽烟的黄发姑娘。
“我是文生女朋友!”姑娘主动介绍。
她望着浓妆艳抹戴唇环的姑娘,居然心生嫉妒,居然醋意大发!原来,她爱文生!她不允许别人霸占他女朋友的称号!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她梨花带雨地叫嚷:“文生女朋友不应该是江云朵吗?”
她的心意令他开心不已,她的眼泪又令他手足无措。他一把将她抱起,抱在怀里久久不舍得放下来。他将几张钞票递给黄发姑娘,冷冷地说:“你走吧!”黄发姑娘生气地砸了酒瓶,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文生望着满地的玻璃渣子叹气,“云朵,你难道不明白吗?世人讲究门当户对、条件相当。我们不合适!我越来越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你!”
她的眼睛如瞬间黯淡的星辰,却又在镇定后亮出微光。她故作任性地摇头晃脑,“我不管,我不管!”
尔后,她的手停在他的青皮胡上,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文生女朋友是我!以后的文生太太,也只许是我!”
她大四了,她本打算一毕业就嫁给文生。但她和文生,不被祝福。最反对他们在一起的,是文生的妈妈。
文生妈,这个之前从未出过县城的农村寡妇,居然费尽周折找到了她学校。
见到她时,文生妈开门见山地骂起来:“小扫把星,你还嫌害文生害得不够?还要妖魅狐子似的勾引他,让他非你不娶?你俩八字不合!你就是他的克星!你趁早离文生远点!不然老婆子我和你没完!”
委屈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她恼怒,难过,却又气馁。她害文生遭遇种种噩运,是个不争的事实,或许她确实是个扫把星,或许她确实应该离文生远点……
文生不知道,保送出国的名单里有她,去美国攻读细胞学。她原本打算放弃这难得的名额,却在被文生妈教训完后,改了主意。她决定出国,并以此为由向文生提了分手。
文生支持她的决定,“细胞学研究,本就是你的梦想。我也希望你能圆梦。”
但他不同意分手,“不过是三年时间,我等你回来!”
她在心里冷笑,心想:“哼,我走后你那蛮横的妈肯定恨不得你立马找个人结婚,她允许你等我三年?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拗过她!”
“三年?文生,我归期未定!你爱等,等便是!不过你要明白,你等到的,可能是我们的婚礼,也可能是你的孤老一生!”她丢下几句冷冰冰的话,真的狠心走了。
异国他乡,她想念最多的人,是文生。但她从未联系过他,虽然文生经常给她写邮件,向她絮絮叨叨他的生活。
他告诉她:一次机缘,他开始跑运输,开始做生意,他在一日也不得闲地营造他们的未来,他在努力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三年时光倏然而过。她又收到了文生的邮件——“云朵,我找到一片无人涉足的海滩,以后我们的婚礼就在那里举行好不好?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别忘记,我在等你回来!”
她心觉温暖,却故意刁难文生。她用灵巧的手指敲动键盘,第一次给文生回了邮件——“文生,你来美国,接我回家!”
本是挑衅的话,没想到文生却真的来了。
她站在奥兰多的街头,与文生四目相望,他朝她风尘仆仆地笑,画面像极了他送她知了的那个夏天,那年,她十八岁。
文生张开了他的怀抱,她迈开了她的步子。她奔向文生。他们离别数年,但那一刻她恍惚觉得,他们之间不曾隔着光阴,他们一直在彼此的年岁中成长!
如胶似漆。各处游玩。数日后,他们决定了回国的行程。
最后的晚餐,是意大利面,在一家她精心挑选的户外餐厅。她用叉子把面条搅成一团,喂进文生嘴里,她问文生:“好吃吗?”
文生皱着眉,摇头,“不好吃!还不如咱们的饸络delicious!”
她咯咯笑起来,笑声的余音还在她喉间萦绕,她就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面如土色。有人倒地而亡。
人们尖叫着,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文生把她按在餐桌下,自己还没来得及蹲下,就不幸被枪击中。
他直挺挺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浓稠的血,糊了一地。她多希望那是她自己的血,但不是的,那是她最爱的文生的血。
事后,有人告诉她那是恐怖袭击,她两眼空洞地笑出了泪,“不!那不是恐袭!那是我带给文生的噩运!”
妈妈崩溃地趴在我肩头痛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来美国,不该带你去那家餐厅!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拍着妈妈不断安慰。我不该逼她讲文生的事,不该逼她揭开那些疼痛的疤。伤心过度的她,把我错当成了文生。
后来的事,妈妈没有再讲,但我猜到了——文生虽死了,但我在他离去之前已悄然静卧于妈妈的子宫。我是妈妈和文生爱情的结晶。
3
“小文,我讨厌被打扰。我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好不好?”妈妈若无其事地说。
“好啊!”我知道这是妈妈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们把本就不多的家具搬上渔船,挥手朝庇护了我们近二十年的小木屋告别。尔后,我和妈妈踏上渔船,却惊愕地发现,那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坐在船上。
“江云朵,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再靠近文生,你就不会搬家。你把自己说过的话当狗屁吗?”她怒斥妈妈的不讲信用。
继而,她转向我,凶恶的面孔变得格外慈祥,她老泪纵横地哭诉,“孩子,我辛辛苦苦找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再失去你!当年,这个扫把星拿着一份医学协议书求着我在上面签字时,可没说要带你过这种隐居生活。”
“够了!”妈妈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太太面前,她声泪俱下,“妈!看在文生的面子上,我叫你一声妈!求你啦,别再说了!”
“我要带文生走!”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江云朵,你就是个自私鬼,你不该把他困在你身边,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让小文自己决定吧。”妈妈弱弱地反抗。
我满头雾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我做了自己的决定。我决定留在妈妈身边,但不搬家了。我要和老太太保持往来,经常跟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4
外面的世界,高楼林立,人流如潮。繁华得很!新奇得很!我到过一次之后,就乐不思蜀,不想再回那片萧索的海边了。但我还得不情愿地回去,因为妈妈不肯离开那里。
一天,她哀求我,“小文,别再出去了!”。
“为什么要放弃外面的繁华?为什么要让我跟你在这儿过这种苦日子?”我不解地质问她,生平第一次怨气满腹。
她悲伤地叹息,“小文,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才不是!老太太说得没错,你就是个自私鬼!你就是想把我困在你身边!”我在心里不满地抗议,然后愤愤地摔门而出。
我又踏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这一次,我遇见了一个女孩。汹涌的人潮中,我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头戴鸭舌帽,脑袋耷拉地很低,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时紧张地四处张望,可爱得像只挣脱牢笼的海鸟。
走到我身边时,她用手比划了声“嘘!”,然后不动声色地抱紧了我,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前。
两个魁梧的男人从我身边擦过,他们指指前方,低声交谈,“到那边去找!”
良久,我轻拍她,“他们走了!”
她如释重负地抬头,久久打量我,可能看我憨厚老实的样子不像坏人,她直言不讳地说:“我从家里逃了出来。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我惊愕地无言以对。
她嘟嘟嘴,失望地要转身离开,“不能,就算了!”
我拉住了她,居然低低地嘟囔了一声,“能!”
我带她回了我在海边的家。她告诉我,她叫白清。
白清真爱笑。或许是自由被禁锢得太久,在这没人管束的地方,她可着劲儿快乐。房间里时常充斥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这儿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小文,我爱死这地方了!”她咯咯笑着,对着我由衷感叹。
“喜欢你就多住几天。”
“只允许我多住几天吗?我想长住下来!”
“爱住多久住多久!”
爱住多久住多久,是我对白清说的慷慨之言。说这话时,我忘了,这个家做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的妈妈。
妈妈不喜欢白清。她千方百计要赶白清走。我和妈妈之间的战争不免爆发。
“你若执意让她走,我就和她一起走!再也不会回来!”我朝妈妈愤怒地吼叫。
妈妈黯然,她伤心地转身离开,孤零零的身影在海边站了整整一夜。
白清留了下来。久住。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或许是我们初次见面时,或许是我为了她与妈妈吵架时,又或许是那天她的吻冷不防地印上我的额头时。
“我好看吗?”那天,她直面我,忽闪着两只水灵的大眼睛直愣愣地问。
我被她问得脸颊绯红。我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液,呆呆地说:“好看!”
她被我木讷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被她开怀的样子搞得不知所措。我报以憨笑,她突然蜻蜓点水地在我额头轻轻一吻,尔后一本正经地说:“小文,我觉得你也不错!”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白清的,但我知道,我确确实实喜欢上了她。
白清带给我心灵上的富庶,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比外面的世界还要诱人,还要繁华。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我与白清共居一室,享人间极乐,尝鱼水之欢。却不知妈妈在何时进到我的房间,旁观着我们的浓情蜜意、四肢交缠。
“小文,你不该这样。”妈妈站在黑暗中,隐忍而又幽怨地嘀咕,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数落我的不是。
“啊!”白清一声尖叫,尴尬地直把赤裸的身子往被窝蜷缩,“她怎么在这里?让她出去!让她出去!”
我眼冒火光,怒视妈妈,恨不得用谴责的目光杀死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妈妈失落地深深一叹,像个轻飘飘的幽灵般退出我的房间。
深夜,我听到妈妈暗自抽泣,那哀哀怨怨的、无依无靠的哭声深深刺痛了我,但我没有前去安慰。
接下来的日子,妈妈依然烧水做饭,依然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她不再看我,不再言语。妈妈和我,陷入冷战的僵局。
5
老太太带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她兴奋地告诉我们,“这些人说,只要文生跟他们到外面的世界,他们就会给文生房子、稳定的工作,和荣华富贵的生活。”
他们自称医学专家。为首的男人笑眯眯地盯着妈妈,用生硬的汉语说:“江,我们又见面了!”
“我不会让你们带他走!”妈妈黑着脸,强硬地叫道。
男人收起了他的笑容,似在恼怒妈妈的不知好歹,“江,看在我是你导师的份上,不要把我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僵。当年,我们冒着触犯法律的危险,替你克隆你的爱人,可不仅仅是为了成全你们的爱情。作为第一个克隆人,他自有他的研究价值!”
“克隆人?你们说小文是克隆人?”白清难以置信,她颤抖着嗓子问道。
“白清。”我轻拥她的肩膀以示她先别激动,虽然我自己早已溃不成军。
“你别碰我!”白清尖厉地叫起来。她弹开我的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她咬牙切齿地哭喊道:“你是克隆人!你是克隆人!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要这么恶心我?”
白清跌跌撞撞,受了百般刺激似的夺门而出。
妈妈望着伤心欲绝的我,突然声嘶力竭地朝那群外来者哭吼:“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她发疯似的拿起了桌上的剪刀,抵上了我的脖子,她哭喊道:“都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他,让你们的狗屁研究,统统做不成!当然,我不会独活!”
“江云朵,你要做什么?”老太太吓得禁不住哆嗦,“你别伤害文生!”
“这下你满意了吧?”妈妈对着老太太冷笑,“我说过,我只是不想让文生在外面的世界受歧视,受打扰,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滚出去!”妈妈目光森冷,她的剪刀在我的脖间用力,鲜红的血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走!”男人让步,带着老太太和他的团队退到了屋外。
喧闹的小木屋,重归安静,安静到那些沉重的呼吸和慌乱的心跳都显得震耳欲聋。
“疼吗?”妈妈打破沉默,用手指轻拭我脖间出血的伤口。
我木然地将她一把推开,幽幽地问道:“我到底是谁?”
妈妈目光深邃迷离,“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还是,爱人?”我板着痛苦到扭曲的脸,不依不饶地问她。
妈妈的脸因痛苦挤作一团,她激动地说:“文生,至少你还活着!至少我们还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不好!”我暴躁地朝她怒吼。
妈妈颓然跌坐。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妈妈不再年轻了。时光悄无声息地在她的脸上雕刻出一条条细纹,在她的鬓角隐现出一根根白发。她依然很美,却美得有浓重的迟暮感。我为她惋惜!
我害她把半生大好年华都耗在我身上,又有什么资格对她大吼大叫呢?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怪物般的自己!
我捡起地上的剪刀,突然对着她痴痴地笑了,“我不要这个不伦不类的身份,不要像个怪物一样地活着!再见了,妈妈!”
说罢,我释然地闭上双眼,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不要!”妈妈猛扑过来,抢过剪刀,狠狠地刺向了自己,“文生,若我的存在,让你在世间活得为难,我死便是!”
殷红的鲜血,一汩汩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泪眼婆娑,抱起她瘦弱的身体使劲摇晃,“江云朵,你给我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妈妈”用她虚弱的双手轻捧我的脸颊,气若游丝地说:“文生,你要活着!我知道你怪我,但这么多年我从没后悔过。”
说罢,她对着我苍白地笑了。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再也没有动弹过。
“云朵,云朵!”
6
医学专家把我安顿在一栋不错的小洋楼里。作为第一个克隆人,我自有我的研究价值。
他们一方面限制我的行动,在我身上做各种各样的研究;另一方面,又鼓励我融入社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
他们告诉我,克隆人的寿命不会太长,让我抓紧享受这世界的繁华。
我苦笑。这世界繁华吗?并不!我只觉得它无限荒凉。
只是每个春天到来时,我闻着生命发芽的气息,都会默默地在自己身上纹上一朵桃花。
我想起我和“妈妈”在海边的生活。那时,我问她,“桃花是什么?”
她怔了怔,说:“桃花是大朵大朵盛开的生命,如你!如我!”
注:思路源自电影《克隆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