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氏，我没有名字，出生时没等到父亲给我起名字，旁人都喊我宋氏，一来二去我就成了宋氏。
生活中没有名字并没有什么不方便，我不与人深交，平日里靠捡拾纸壳子过活，一个人有些孤单但总归能活下去。

小时候我看大人犁田，牛一不听话就拿鞭子抽它，便觉得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只有任劳任怨才能活下去。我不想成为一头受锤的牛，有一个人跟我说去了首尔一起都会好起来，哪里什么都有，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我相信他，选择跟他一起走。
可是到了首尔，一切都变了，他找不到工作没办法立足，把遭遇的不公和心中的怨恨化成拳脚，雨点般向我袭来。我擅长忍耐，像一头牛一样，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
后来我们有个女儿，那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我非常珍惜，他也说要出去挣钱养家，晚上，孩子发起高烧，我跑遍大街小巷，可我没有钱，我没办法。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明明已经很听话，所有的事情也都忍耐下来，可为什么还是这样，唯一的幸福也要被夺走。
这是我的惩罚，因为把妈妈丢下偷偷跑出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些日子如水一般流过，清澈无痕。直到那一天，他出现了。
夜里，我拖着板车下坡，他骑着摩托车经过，车胎碾起一块石子砰的一下砸到我的额头，我重心不稳，滑车人随车走，一下子摔跤了。
他停车过来查看。跟我一样是个上年纪的人，面相不善，问我跌倒是不是因为他，说话都是带吼的。我有些害怕，想打发他走，忙说不是。可他有些耳聋，帮我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壳子，再三确认不是自己原因才走。
在自己一个人的这些日子，不是不想和外界接触，可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也总觉得自己低微，因为害怕受到伤害，索性连可能的快乐也不要了。只要不与他人产生联系，生活就掌控在自己手里。
我早就知道他是买牛奶的，已经擦身过很多次，夜里也看到他送牛奶的身影，可能跟我一样是个没有子女的孤寡老头吧。从兜里掏出一千韩元，想要向他买一瓶牛奶，传达我的善意，这是我一贯的做法，先满足别人再满足自己，虽然我对牛奶过敏。

后来很多次我都在那个坡道上停驻，休息。可能是想要为下坡攒足体力，也可能是想着会不会再遇到他。
终于，他来了。很轻易看到歇脚的我，很自然地停车上前帮忙，很倔强地一口气拉到坡地，然后很尴尬地摔了一跤，嘴里念叨着“真是出糗了”。
我一直目送他远去，有时候会想，要是以前跟的是他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一次有事耽搁了时间，他假装路过来停车场，看到管理员帮我推车，有些在意又装作不在意；晚上的时候会把空牛奶盒放在门口。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我的生活在悄然发生变化。

一天早晨管理员睡过头，急匆匆出门忘记关门，患有痴呆症的妻子跑了出来。我和管理员急得到处找，很想到竟然遇到他，虽然他脾气不好但心肠总归是好的。
我看着管理员背着妻子回家的样子，我很羡慕。这也是我害怕看到的场景，是那么的平常，那么的简单，却是我一辈子的遥不可及。
他叫金万石，妻子离世了，和孩子一起生活，是一个精神的老头。我也跟他讲述我的一切，展开一副悲惨的画卷。
不是说我要用惨痛的经历博取同情，而是我真的真的想找个人说说，一个人憋在心里很难受的。
可话又说回来，我这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我一直以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人，可我现在有些幻想了。

后来，他真的跟我表达爱意。带我去买衣服，带我去吃火锅，带我去办身份证，在我生日时准备蛋糕和戒指，唱奇怪的生日快乐歌。
处在爱情的人真奇怪，前一秒因为他的缺席眉头紧皱，后一秒又因为他的精心准备喜极而泣。久违的幸福把我包围，整个人像掉进甜蜜的海洋，晚上睡觉时都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我整个人不在状态，心思一直在别处。很久才发现管理员妻子出问题了，他教我写字，我帮他照顾妻子。我们送她去医院，医生说来得太晚了。
其实有时候我也羡慕她，虽然痴呆了，但有人一直陪伴一直照顾，自己本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使生病了因为要兜风也会很快乐。
我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我只知道体内有一个我不想做任劳任怨的牛，但实际上我就是以牛的方式生活。我被什么割裂，束缚，然后规训了。脑海不断闪现所有接触的人，金万石，管理员，他的妻子，政府的工作人员，废品店的老板，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在靠近隐藏在牛下的自我。我自己之所以这样努力的活着，虽说是丢下母亲的惩罚，但更多还是想证明自己可以活得很好，不再是受人摆布的牛。

再见识到管理员夫妻的死亡后，我感叹于爱情的伟大，又开始害怕爱情突然的消失，我已经离不开它了，像口干舌燥的人无法拒绝一杯毒酒。
我向金先生道别，因为我是在无法忍受有一天他离我而去。相反，如果我现在就走，趁着他还健朗，好好的记下这一切，在往后的日子里有记忆里鲜活的金先生陪伴就足够了。
没想到这倔强的老头还是没忍住找我来了，骑着破烂地框框作响的古董摩托车，在村口我就听到了声音。
恍惚间，我看到他年轻的模样，眉星剑目，一身帅气的夹克，我成了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女。他说要带我去首尔，去感受世界的美好。我跳上摩托车，双手抱着他的腰，身子紧贴，侧脸靠在他宽阔的后背，很温暖。
我在心里默默念到，我爱你，金万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