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祖父,河南郸城人士,父教书,家尚殷。1938年五月,日军西犯,徐州攻陷,郑州武汉,垂垂危矣,为阻日军,时首蒋氏下令决河御敌,黄河炸堤,祸患弥天。这便是抗战三大惨案之一,史称花园口事件。
一时黄波滔天,巨浪猖獗。可怜我豫东故土沃野千里,尽数被淹。余外祖父尚在年幼随其祖母外出逃荒。当时近百万之民亡于水患,幸存之人,缺衣少食,羸弱不堪只得以草木为食,以致根枝殆尽,草皮无存,尸陈荒野,哀鸿遍地,惨绝人伦。
其祖母活活饿死在路旁,余外祖父也是奄奄一息,昏死在地。幸得上苍垂怜,有一南阳夫妇探亲而回,见其被弃于野死生未知,细查之下见其尚有余息,于心不忍将其救下。拾子归家,外祖父方得活命。那一夫妇膝下无子,对其视如己出,竟也享得一时天伦。
乌飞兔走,春秋更迭,转眼十几年而过,昔时危危垂死人,如今堂堂少年郎。黄水退,百废兴,携亲幼,重桑田。其生父,千里迢迢,寻亲访子来到南阳。骨肉亲情,情难去留。最后随父回乡。感念那夫妇之德,欲谢,奈何家贫,无以为报,仅一碗烟叶以酬养恩。临别涕言:“若汝识恩,当回亲探望。若汝不识,当无望矣。”
我母亲有兄弟姐妹七人,生养所赖唯吾祖父母。时势艰难,苦挨岁月。春耕秋收,夏晒冬藏,终日碌碌,勉强果腹。其心中时感救恩,几欲探亲,终未成行。一则,养儿育女,终日无暇;二则,人微家贫,羞表情孝。其常思,来日方长,待其出人头地之时,也好有力酬恩,那时荣归尚未晚也。然则,日如流水,贫若坚石。竭心力,苦饥荒,日渐衰,难存粮。
可怜人事多波难,半生苦辛半生凉。怎奈世事多舛,难如人意,探亲未成,身染重病。可怜我外祖父,半生操劳只留下这一身苦痛,再无力而行。病难愈,心无解,郁郁而终世事无常悲哉!叹哉!是年我母尚未出阁,此番种种皆得之于外祖母。时年年幼,外祖母尝以异事慰之,余辈借尔缠之,久赖不过谈及往事,彼时好玩权当故事尔,未察其意,而今想来,思虑万千。祖父临终甚憾,曾言平生无恨,远近亲疏皆无所憾,唯对那南阳父母愧疚难当,只求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前恩。
悲哉!世道多艰田舍之人怎堪?
叹哉!心余力短恩养之恩何酬?
及余成人,方知世事无常,夫人存于世,自恃智慧而藐众生,自以长生而轻别离,岂不惜哉?人立于世,强则通天彻地,碧落黄泉无所不及;弱则惊风悸雨,水火事故有命难全。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飞度,往事难追,及力当下,方有所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岂不悲哉?故吾辈当知:孝亲莫如平常,劝己当做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