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大夫。
不,大夫这么高雅的词不适合用在这里。
大夫能妙手回春,救死扶伤。
而她根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甚至连这词儿都没听说过。
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她只有一个师父,和一条瘸腿。
她是被捡回来的,这一点都不奇怪。
这山里,几乎每家都想生个儿子,孩子太多又养不起。
而且山里的人相信,如果家里姑娘太多,就会挡住送子观音。
所以,女儿太多,要么就给了生不出孩子的,要么就扔了,任其自生自灭。
她命好,被一个上山采草药的老头子发现了。
这个老头子就是师父。
师父的手总是抖。
直到有一天,师父连一根草都摘不下来了。
从那天起,师父开始教她治病。
说是治病,其实就是熬草药,用布条棉花堵住伤口。
但在这穷乡僻壤,山沟沟里,是没有什么大夫的。
最近的卫生所,都得绕七八个弯,翻五六个梁。
况且穷人连卫生所都去不起的。
只不过穷人也不在乎。
他们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家里的孩子天天山里地里的跑,到处摘沾着泥土的野果子吃,也不知道什么肠胃病,什么口腔炎。
她干的这活儿就派上了用场。
要是有磕磕碰碰的,就找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
要是有女人生娃儿,找个人抓把柴灰撒上,念叨几句就行了。
生下来的有福气,生不下来就是生死有命。
师父告诉她,这能让她讨碗饭吃。
确实,治好了,她能得几毛钱,还有一个馍馍。
半个给自己,半个放在师父床前。
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一次,老李家的女人难产,怎么也生不下来,下面流血怎么都止不住。
老李家的婆婆大叫着,快去找那个瘸子。
她按照师父说的,把草药嚼碎了敷在流血的地方,撒了把柴灰,念了些“咒语”。
血是不流了。
但女人没了,打下一个成形的男胎。
不仅没有馍馍,老李家的还一边哭一边追着她打。
她是个瘸子,又怎么跑得掉呢。
那夜,她捂着脸上的伤口,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一瘸一拐地往那间破瓦房走。
她不明白——她明明照着师父教的做了,为何还要挨打?
还有一次,一个男娃儿调皮,小孩子不认得什么果子有毒,吃了断肠草。
她拼命地把手伸进孩子的喉咙里,给他灌各种汤药,想催他吐出来。
孩子终究是没吐出来,翻了白眼。
孩子的娘大骂她没用,拿拨火棍追着她抽。
就是那次,她的那条腿彻底断了。
慢慢的,师父走路也开始一瘸一拐,还经常摔跤。
但她知道,师父的腿和她不一样。
师父不是被打瘸的。
有一天,师父纯粹走不了路了。
后来,师父连面糊都咽不下去了。
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的转动,证明这是个活人。
但是她继续干这活儿。
不是为了馍馍。
而是师父曾经说,城里有一个叫“医院”的东西。
这个“医院”是白色的,有白色的,柔软的炕,炕头有一些穿着白衣服的神人,会“起死回生之术”。
如果她攒够了下山的钱,就能带师父去“医院”,师父就有救了。
终于有一天,她攒够了二十块钱。
她锯下门上的木板,搭了一块棉布,把师父挪了上去。
然后把二十块钱全给了运货的男人,苦苦哀求。
那男人就是不同意。
可是她没钱了。
最后,她咬紧牙关,变成了砝码。
男人提起裤子,她连夜坐在师父和一堆货物旁边,下了山。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城里。
半夜三更,男人把她和师父扔在了街边,发动三轮车走了。
她守着一具僵硬的,尸体一般的人,却始终没看到白色的,柔软的炕,也没看到穿着白色衣服的“神人”。
只有一堆举着棍子,像猫捉老鼠一样赶她的流氓。
她实在无处可去了,在垃圾桶旁边坐下,找到了半块满是蚂蚁的馍馍,小心翼翼地喂进师父嘴里。
路上只剩下几个醉汉。
她被剥得精光,像块馍馍被扔在垃圾桶旁边。
但她不能放弃。
两个人,却只剩下一条能走路的腿。
她拖着师父,一点一点挪到了“医院”门口,给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磕头。
她以为那就是“神人”。
然后她被扔到了马路上,几辆车呼啸而过。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什么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都是师父的胡言乱语。
就和她在老李家那个难产的女人面前念的“咒语”一样。
一个山里的人,本就不应该出来。
白色,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她气息尚存的最后一刻,终于被抬进了一个白色的房间。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看了看她,直接牵着旁边的女人走了。
她就这样孤零零地被抛在白色的,柔软的炕上,像一块残破的馍馍。
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进“医院”。
也是最后一次。
生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