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渡秋水:风刀霜剑里的山河行板
暮色漫过河西走廊时,那匹枣红马的蹄铁刚触到秋水边缘。寒冽的水汽混着细沙扑在脸上,李骁握紧了腰间磨得发亮的刀柄——这是他戍边的第三年,也是第一次在霜降前随马队巡边。马鞍上的羊皮水囊晃了晃,撞在铁打的护心镜上,发出清浅的响,像极了故乡屋檐下被风扯碎的铜铃。
一、秋水如刀,割开大漠的褶皱
河水比预想中更凉。马首刚低下去,水面便裂开细密的冰纹,针尖似的扎在马唇上。李骁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被碎冰割成无数片,随波荡向远方——那里是临洮城的方向,灰扑扑的城墙在暮色里浮着,像一块被岁月啃啮的老骨头。“当年霍骠姚过这河时,怕是连冰碴子都带着血气。”身旁的老伍长勒住马,浑浊的眼盯着水面,胡茬上凝着的白霜簌簌往下掉,“你看这水,看着清,底下全是暗涌,跟咱北边的匈奴一样,藏着刀子呢。”
确实是刀。风从贺兰山后刮来,裹着沙砾打在铠甲上,沙沙作响。李骁忽然想起新兵入伍时,教头教他握刀的姿势:“刀要贴着风走,就像马要顺着水草行,懂么?”此刻风却像把钝刀,一下下刮过脖颈,刮得人头皮发麻。马队蹚水的声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水面,翅羽带起的水珠落在冰纹上,碎成更小的银星,转瞬便被寒风揉进了暮色。
二、平沙落日,漫过岁月的烽燧
过了河便是广袤的沙原,太阳正坠在沙脊线上,像颗被磨去棱角的红铜球,把沙粒染成紫褐色。李骁看见远处有几簇黑影,是去年秋巡时埋下的界碑,石面上的刻痕被风沙磨得浅了,却还能辨出“大唐”二字——那是用刀尖一笔一划凿出来的,当时他的手还没磨出茧,握凿子的指尖被震得发颤,伍长却笑着拍他肩膀:“疼么?疼就对了,这土地的名字,就得用血气来刻。”
沙地上有零星的驼刺,枯槁的枝桠戳向天空,像被折断的箭簇。马队踏过之处,细沙簌簌往下滑,露出底下暗红的土块——那是往年战事留下的痕迹,说不定哪粒沙子里,就嵌着半片锈蚀的甲片,或是一截没入沙中的箭镞。李骁忽然想起昨夜在驿站看见的文书,说近日有匈奴斥候在临洮外游荡,像潜伏在暗处的狼,等着撕咬猎物的咽喉。他摸了摸刀柄,虎口处的老茧蹭过冰冷的铁护手,心里却腾起股热意,像篝火刚燃起时的火星,虽小,却烫得人指尖发紧。
三、临洮黯黯,藏着征人的归梦
城墙越来越近了,城头的烽火台却没升起狼烟。暮色里的临洮像个垂暮的老人,夯土的墙面上裂着细纹,垛口间的衰草在风里摇晃,恍若满头白发。李骁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城时,正是春日,城根下的苜蓿开着紫花,有个老兵蹲在墙根下补铠甲,见他盯着花看,便笑道:“想家了吧?咱这地儿,也就春天能见着点活色,到了秋冬,连太阳都冻得没了血色。”
此刻太阳确实没了血色。最后一缕光掠过城头的“临”字大旗,旗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布料上的补丁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被岁月缝补过的伤口。马队在城门前停下,守城的兵卒迎上来,甲胄上的冰棱还没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团。“今日巡边可遇着异动?”伍长翻身下马,靴底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咔嚓”一声,“前儿个南边来的商队说,漠北的风比往年早了半月,怕是……”话没说完,便被风卷走了尾音,只剩城墙下的衰草,还在替他哼着没唱完的边塞曲。
四、风刀霜剑里,总有热血未凉
夜宿临洮时,李骁躺在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呼啸。窗纸被风戳出个小窟窿,细沙灌进来,落在他搁在枕边的刀上,沙沙作响。他摸了摸刀鞘,指尖触到自己刻下的记号——那是离开家乡时,父亲用烟袋锅在鞘上烫的星子,说“见星如见家”。可此刻星子被沙粒盖住了,就像家乡的月光,总被边关的风揉碎在沙海里。
忽然听见城头传来更声,梆子敲在冻硬的木板上,清冽而悠长。李骁翻身坐起,透过小窗望去,见远处的沙原上,星子正从暮色的褶皱里钻出来,一颗,两颗,渐次缀满天幕。风依旧刮着,却不再像刀,倒像母亲纳鞋底时的线,细细的,软软的,绕着心头打转。他忽然想起伍长说过的话:“咱守着这风,这沙,这河,不为别的,就为让后边的人能在暖炕上喝口热汤,让孩子们看见太阳时,不用怕它照着的是别人的土地。”
起身走到门口,月光正漫过城墙。枣红马在马厩里嚼着干草,见他过来,便喷着白气蹭他手心。远处的秋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不再像刀——倒像面镜子,映着天上的星,地上的城,和一个个在风里站成碑的身影。李骁握紧了刀柄,忽然觉得这风虽寒,这夜虽长,却总有什么东西,比风更硬,比夜更暖,在胸膛里烧着,像永不熄灭的烽火,照着大唐的山河,一寸寸,都滚烫。
当第一缕晨雾漫过临洮城头时,马队又要启程了。李骁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昨夜的寒霜,惊起的沙粒落在铠甲上,叮当作响。前方的沙原在晨光里泛着淡金,秋水依旧流淌,风依旧吹着,却带着些说不出的温柔——就像这边塞的岁月,虽被风刀霜剑刻满伤痕,却总在某个抬头的瞬间,让你看见,山河无恙,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