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这是季羡林初次见老妇人的模样。就是这样一位妇人此后霸占了他的心,并将永远的霸占住了。有着共同未了的心愿,命运将她与季羡林牢牢拴在了一起,她的苦中有他的无奈,而他的苦中又有她的悲哀。母与子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在他俩的经历中越发零乱,最终化作共通的痛凝结在岁月深处,每扒一次,伤口就破裂一次,随伤一起破裂的还有曾经的希望与幻想,钻心的疼。
在树林里还残留着一点浮翠的初秋,季羡林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一路颠簸回到了故乡。多少年的漂泊让他对母亲怀有负罪感,伴随触碰家乡的一草一木,这负罪感也越发强烈。母亲的屋里满目凄凉,季羡林的心屋百孔千疮,初秋里所有的生命仿佛都停止了呼吸,死在了季羡林绝望的眼神里。此刻,他的所有希望与幻想都被一个大而黑的匣子强行装了去,生趣也被踩在命运的脚下无力翻身,一点点地失去力气,走向终结。
当苦难有了相似的长相,两颗心就有了靠近的理由。在凄凉的夜梦、日梦萦绕季羡林时,这位老妇人揣着对儿子的迫切思念常常来访,每一次来她都自顾自地说上一些关于她儿子的过往,问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知道我儿子在什么地方吗?”一段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低语,一个失了魂的倾听者,本以为没有交集的二者就会这样平行地过下去,没想到极度的悲哀却让他们温暖了彼此。从老妇人每次重复的述说中,季羡林进一步读懂了母与子,在季羡林的身上老妇人似乎也看到了儿子的希望,就这样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理解支撑着两具寂寞的躯体踽踽而行。
一封远道而来的信,阐明了老妇人的儿子已死的事实,还好她不识字,季羡林替她看了信却选择了隐瞒,暂时封存了这绝望。因为他深深地体悟过从有人念到无人念的残忍,他不想让悲哀啃噬老妇人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幻想就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极目苍茫微明的云天在她身后伸展出去,在云天的尽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的远村。”这是老妇人凝定在季羡林心中最后的影像,就让这微明守着老妇人和那个远村吧,继续照亮她与他以后的日子,映射出一个个母与子故事背后的起始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