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和尚
浅秋。
大地溽热,残阳似血。
破庙前的一颗枣树下,
一桌,一人,一影。
桌上摆着一盘棋。
人和影在下棋。
为什么和自己的影子下棋?
“因为我懒得去找别人。”
“你打算在这呆多久?”
“这盘棋下完为止。”
“你连棋子都懒得挪,这盘棋一辈子都下不完。”
“那就下一辈子。”
此人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别号——懒和尚。
“你为什么叫懒和尚?”
“懒和尚?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名号?!”
他的确不记得,因为他懒得记。
自从一年前的那晚,懒和尚在枣树下盘腿而坐之后,就再也没起来过。
风霜雨雪,四季变更,亦如此。
饿了渴了就吃树上的枣子,困了就眯着。
懒和尚除了看着不像个和尚之外,没什么特别。
一日,一胖一瘦两少年闲来无事,猫在树上瞧懒和尚。
“那人就是懒和尚?!”
胖少年点了点头。
“哎,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这么热的天,死人的话早臭了。他闻着不像死人。”
“那他怎么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珠好像在盯着那盘棋,咱们下去把他的棋子偷走看他动还不动!”
胖少年撅着屁股准备往下跳,这时候,他的小腿突然发麻,像被什么东西猛撮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你这猴毛撮我干啥?”
胖少年一手捂着额头上的肿包,一手捂着麻痹的小腿冲树上的瘦少年横了一眼。
“你屁眼瞧见我撮你了······哎呦!”
瘦少年的屁眼也被撮了一下,一颗枣核溜进了他的裤裆里。
紧接着刷刷几下,瘦少年头顶上的几颗红枣一阵风似的贴着他的额角滑落下去。
枣子一颗不落地落入了懒和尚的嘴里。
胖少年目瞪口呆,瘦少年惊得连裤腰带都忘了系上。
紧接着迎面扑来一阵水雾,胖少年闻了闻,一股子骚味儿。
这次,胖少年选择了闭嘴,因为,他看见了一颗挂着水珠的枣子,此刻距离懒和尚的嘴唇只有十公分。
“哈······”
瘦少年却没忍住,笑着从树上掉下来。
胖少年抓起瘦少年的胳膊就跑,瘦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懒和尚,一肚子气憋在胸口。
瘦少年甩开胖少年的手,提起裹着泥土的湿裤子走到懒和尚的面前。
“喂,懒和尚,小爷的尿味道咋样?!”
胖少年使劲给瘦少年丢眼色,瘦少年理也不理。
“不咋滴,比苍蝇屎还难吃!”
“你吃过苍蝇屎?”
瘦少年一脸狐疑地瞪着懒和尚,胖少年不自觉地凑近一步。
“吃过。”
“你为啥要吃苍蝇屎?”
就在瘦少年问话之际,一颗沾着苍蝇屎的枣子飞进了懒和尚的嘴里。
瘦少年看见了,他看见懒和尚也看见了。
“因为我懒得洗。”
两少年终于明白为啥懒和尚要叫懒和尚了。
懒和尚就这么端坐着,一晃就是一年。
起风了。
懒和尚额角的鬓发似群魔乱舞般飘来晃去,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也只是用嘴把他吹开。
“你用手拨一下会死啊?”
懒和尚懒得顶嘴,继续嚼着嘴里的枣肉。
懒和尚不光懒,毛病也不少。
“什么毛病?”
“你每次剔完枣肉的时候都会把枣核存进牙缝里。”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懒得吐。”
懒和尚笑而不语。
“我有一个疑问?”
“问。”
“你这么懒,明明一抬头就能够得到的枣子却连瞧也不瞧,为何偏要去打那远处的?”
懒和尚目光微微低垂。
“这话你本不该问的。”
“为什么不该问?”
“因为你不是人。”
“我的确不是。”
“你知道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不知。”
“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着碗里的,吃着锅里的。”
“那你也有这毛病吗?”
“哈······我当然有。”
影子本以为他连自己是人也懒得记了,看来他还是做不到。
影子仰起头看向夜空。
“你有心事。”
影子的确有心事,因为他一有心事就必定会仰头。
“今夜无月。”
“明日有雨。”
翌日清晨果然狂风骤雨。
懒和尚的长袍被裹进了泥水里,形成了一条条迂回曲折的沟壑。
所有打落到地上的枣子都被冲进了泥沟里。一只断了腿的蚂蚱被困在泥沟里来回兜转。
这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
整颗树就只剩下懒和尚头顶上的那颗枣子。
懒和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最远的一颗枣子就在你抬头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了,你是吃完再走还是饿着肚子走。”
懒和尚虽然懒,但是他却有一个很好的毛病,那就是不能饿肚子。
“自然是要饱着肚子走。”
影子右侧向懒和尚。
风掀起影子左眼角的鬓发,露出鹰鹫般的目光。
这种目光不多见,上一次出现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也记不得了。
懒和尚终于决定仰头去够树上的枣子。
可是他怎么也够不着,因为他的脖子已经僵硬了。
懒和尚无奈地笑了笑。
“看来我是不得不饿着肚子走了。”
影子不笑不语,却始终凝视着一个方向。
枝头晃得厉害,那颗枣子终于掉了下来。
影子原以为它刚好能进懒和尚的嘴里,懒和尚也这么等着。
一切都应该看似巧合,而且应该巧合。
却不曾料想它只在懒和尚的脸上留下了一滴汁液,便再也无缘他的肚皮。
“这颗枣子都烂成水了,不吃也罢。”
懒和尚伸了个懒腰起身。
那只受困的蚂蚱却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角,轻而易举就扯下了一块布料。
蚂蚱和那颗烂枣一起被裹进了沾着泥水的布里。
懒和尚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影子长舒了一口气。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但是他明白懒和尚的心里一定不好过。
(二)一壶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