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我不知道他来自那里,魂归何处?他的离去象一片落叶无声无息,但却砸伤了我,砸痛了我.
小时侯,那关于"甜屎"的记忆竟然永远的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无法抹去.几十年过去了,他的面容如此清晰,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就在昨天.
他就是我的刘三爷.
过端午时家里做了蒙饭,是为了纪念屈愿的,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吃的。也许是我对屈子情深,偏偏最喜欢吃,然而没有蜂蜜的蒙饭吃着总有一种难以说清的味道,母亲便买了来吃。谁知这蜂蜜掺了假,吃着竟比屈原当年跳江时的心情还难受,母亲便大叹现在的假东西真多。我说倒掉吧,她不肯,竟吃的拉肚子,好歹吃了些药总算好了,蜂蜜倒也给吃光了。
吃到蜂蜜,不由的使我想起刘三爷来,他去世已经二十一年了,但每至端午,他便和屈原同来,令我怀念不已。
刘三爷年轻的时候,据说是个浪子。他爹很会做些生意,所以家里到也生辉。二老去世后,家业便被他吃喝光了,又沾染赌习,每日进出赌场,赢了神气活现,输了被打的头破血流。说是夏天的一个夜里,他赢了一笔钱,却被众赌棍一顿恶打,他们要抢钱去,他急了,抱了钱袋就跑,由于天黑,慌乱中他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幸好没死,一条腿却摔断了,而且头被树枝戳烂了。没办法,队里便给养活起来。他住的院子叫后院,这名字有些怪,但确实是后院,现在已不住人了,名字还在叫。
儿时的我们最大的乐事就是捉迷藏了,整日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家里大人嫌吵,便赶我们出来,偏偏我们不听话,从这个窑洞里跑出,从那个窑洞里藏进,一旦被伙伴们抓住便大声嚷嚷,抓不住便大声笑闹,大人烦了便拿了扫帚打屁股。他们说:“去后院耍去,看你光身汉爷干啥哩。”
光身汉爷就是刘三爷了,他那时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女人,他一条腿断了而且生了一头的癞疮,脸红似火而且上面疙瘩星似的多,眼睛向外凸着,样子很吓人的。
刘三爷每天睡的很早,太阳还没落山,他就关了那扇被手摸的油亮的破门。
放学了,我们屁股上吊着一个旱烟袋似的破驺书包,鬼鬼祟祟地溜到那扇门前,从那宽宽的门缝里便可看见刘三爷躺在炕头上,头下垫了三块砖,一干长长的旱烟锅正咋得滋滋响,一闪一闪的星火中,便可见他大睁着那双蛤蟆眼。我们大乐,便立刻将书包扔在刘三爷门边的那盘大石磨上捉迷藏了,任母亲喊破了喉咙也不肯回家。
农忙的时候,大人是顾不了管我们的,我们也顾不了别的,吃过晚饭便奔走相约。一会儿,后院便是一大群了,分了组,我们便疯开了。
起初,刘三爷总在屋子里骂骂咧咧的,我们不理,有时侯,还故意把他的门踢一脚,骂一声:“死老鬼”。后来,刘三爷便不骂了,而且对我们很有兴趣的样子。黄昏里,那扇破门便开大了,刘三爷铺了一条毛毡坐在那磨盘上,咋着旱烟看我们玩里。我们起初很怕他的凶样子,后来见他并无恶意,便也和他亲近起来,我们摸他的癞疮,拽他的胡子,笑他的蛤蟆眼,他也不恼,还回嘿嘿的笑哩,我们于是便让他坐庄。负责蒙眼,发布找寻命令,刘三爷竟然很公证从不偏袒。
黄昏的太阳溜的很快。月亮起来了,满地落了霜似的闪,整个村庄在家家烧火做饭的轻烟里荡着,而后院的我们这时也已经疯的什么都忘了。
“藏好了没有?”。“藏好了”后者意识到喊漏了嘴,便又大声嚷嚷:“没藏好,没藏好。”前者大笑:“快一点。”刘三爷便说不许喊。一会儿,他便拉长了喉咙:“预备-开-寻-了。”我们立即象一群出笼的小鸟唧唧喳喳的寻找开了。抓住了叫,抓不住了笑,燕子窝里捅了一扁担,热油锅里滴进了水。刘三爷则微眯了双眼,佛似的卧在那个磨盘上,他手里拿了一跟筷子在旁边的一只碗上轻轻的敲着,敲木鱼呢。“看,刘三爷念经呢。”我们笑着,指着,嚷着。
好多母亲唤孩子回家的歌飘过来了。
咣-咣-咣敲碗声急促而热烈起来,我们立刻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排成一个整齐的队伍,刘三爷慢慢的站起来端了碗进屋去了,我们知道他是去盛蜂蜜了。不久,他便端了碗出来,用一把勺子每人一口轮着吃,“甜吧?”“甜”。咂嘴的声音,不会有两口的,“屎还有甜的”刘三爷嘟嘟囔囔的说:“屎还有甜的,这蜂蜜是蜜蜂拉的屎,可怎么会是甜的呢,真日怪......”我们才不理会他呢,眼睛只顾盯了那盛蜜的碗。一便过后所剩无几,我们都眼睁睁的看着他伸出牛一样的舌头,将碗舔的干干净净。“回去睡觉吧,不早了。”我们便轰的一声散了。
“大门开花,各回各家,大门开花,各回各家......”
刘三爷是被火烧死的。刘三爷是很怕冷的。
冬天的时候,他经常偷别人家的柴禾烧炕,一次被麻子的老婆抓住地动山摇的骂了个狗血喷头,刘三爷一声不啃,灰溜溜的拉了一条拐腿,将柴禾抱回麻子的柴火堆上。
那以后,我便和小伙伴们偷柴火给他,时间久了,他的窑里头竟然也有了很大一堆,麦草、玉米秆、树枝等 。
刘三爷便经常望着我们叹气,于是,在我们咂嘴、嬉笑声中,那一坛子蜂蜜露出了底。
村里人都说那天晚上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风大的厉害,没有人起来,被子裹的更紧了。
中午放学回来,就听说刘三爷死了,被火烧死的。说是他将炕烧的太烙了,晚上翻腾着睡不着觉,不知怎么竟将炕弄塌了,人掉到炕洞里爬不出来,便烧死了,一炕的破被破袄都烧光了,连窗子也烧了半边。老不死的,谁让他偷了别人家那么多柴火,人们发现了窑里头那一堆柴火灰。活该,人们愤怒了。
村上买了一卷席子,派了两个二愣子,把他烧的焦木头似的尸体卷了进去,胡乱的挖了个坑便扔了进去,“可惜那张席子,新的。”麻子的老婆说。
“白吃白喝,还偷人”人们谩骂着便将他的遗物分了。
摆在我们家案头的赫然是那个装蜂蜜的花白瓷坛子,母亲正将它擦的很亮,高兴的和两个女人谈论着,麻子的老婆眼睛迷成了一条缝,正夸着那个坛子是如何的好看,后来,她竟提出跟母亲交换。
我于是趁母亲不注意,一把将那个坛子推倒案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啪的一声,坛子开花了,她们都吓了一条,很吃惊的瞪着眼睛看我,我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家门,屋子里传出母亲的骂声,还有两个女人的叹息声“多好的坛子啊,可惜,可惜。”。
后院里冷清的很,刘三爷的那扇破门已经不见了,烧焦的半个窗子咧着很深的纹在冷风里哭着,眼泪从我的眼中无声的涌出来,磨盘依然睡在那里,只是成了黑色,风儿带着呜咽的哨声在门口扫过。崖面上的蜂窝已经被挖开了,听说是麻子干的,蜂未收到,全跑了。麻子的脸上、头上、胳膊上被蜜蜂蛰的老肿,不敢出门,蛰死他才好呢,听说蜜蜂哲了人便也不能活了,想必蜂儿是愿跟着刘三爷的了,蜂儿有着翅膀,想它能带着刘三爷飞里,到天堂么?
我不敢进那窑洞里去看。
风中隐隐传来咣咣的敲碗声,我看见那大蛤蟆眼的刘三爷慢慢的放下旱烟袋,拿起筷子敲了一下碗,预备-开-寻-了,喉咙拉的枯瘦,眼泪又一次从我的眼中流出来。
“刘三爷呀,你不再给我们吃那甜屎了吗?”
“回去睡吧,不早了。”
“大门开花,各回各家,大门开花,各回各家......”
那天晚上,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风,很大,窗户纸使劲的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