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手中还握着那把沾满血迹的剪刀。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得我指尖发颤。我猛地将剪刀扔出窗外,听见它坠地的脆响,仿佛割断了前世的孽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沾满武大的血,也曾被西门庆的金丝马鞭缠绕。如今它们完好无损,指节纤细,掌心柔软。我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没有刀疤,没有皱纹,只有年轻的光滑。
灶台边的武大正在揉面,他的背影佝偻,却透着几分憨厚。我听见他咳嗽,那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剜着我的心。前世我嫌他丑陋,嫌他矮小,嫌他穷酸,如今再看,却觉得他比任何人都要真实。
我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面粉。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要将前世的罪孽一并扫去。武大回头看我,眼中带着诧异:"娘子今日怎的这般勤快?"
我停下动作,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猜忌,只有单纯的疑惑。我深吸一口气,将扫帚紧紧攥在手中:"从今往后,我要好好过日子。"
武大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娘子能这般想,为夫甚是欣慰。"他继续揉面,面团在他粗糙的手掌中翻飞,像一团柔软的云。
我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面团。面粉的清香扑鼻而来,带着一丝温暖。我用力揉搓,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都揉进这面团里。武大站在一旁,时不时指点我:"娘子,力道要均匀些。"
灶台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竟有几分和谐。我忽然想起前世,我从未与他这般亲近过。他总是默默地在灶台边忙碌,而我则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描眉画眼。
夜深了,武大的咳嗽声越来越重。我放下手中的面团,替他拍背。他的背脊单薄,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咳嗽时的震颤。前世我从未在意过他的病痛,如今却觉得这咳嗽声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娘子,去歇息吧。"武大推开我的手,"明日还要早起。"
我摇摇头,拿起针线,开始缝补他磨破的衣襟。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声响。武大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娘子今日怎的这般体贴?"
我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缝补。针尖刺破布料,也刺破了我心中的坚冰。我知道,这一世,我要用这双手,缝补所有的过错。
窗外的月光渐渐暗淡,灶台上的油灯也快要燃尽。武大靠在灶台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放下针线,轻轻替他盖上外衣。他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安详,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也不错。
我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月光如霜,洒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握紧手中的扫帚,仿佛握住了重生的希望。这一世,我要用这把扫帚,扫去所有的污秽,扫出一个清白的人生。
灶台上的油灯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中消散。我站在黑暗中,听着武大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平静。雪下得很大,武大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听见他猛地坐起身,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喘息。我慌忙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染红了枕边的粗布。
"大郎!"我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掌心传来他身体的滚烫。他摆了摆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我抓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转身冲进风雪中。
医馆的门紧闭着,我用力拍打门板,手掌被冻得发麻。"郎中!求您开开门!"我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却只换来屋内一声不耐烦的呵斥:"深更半夜的,吵什么吵!"
我跪在石阶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求您了,我夫君咳血不止,再耽搁怕是......"话未说完,屋内传来一声冷哼:"没钱就别来烦人!"
雪越下越大,我的发髻早已散乱,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我蜷缩在石阶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听着屋内渐渐响起的鼾声。寒风刺骨,我的手指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却仍固执地守在门外。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医馆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郎中打着哈欠走出来,看见我时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儿?"我抬起头,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求您......救救我夫君......"
郎中皱了皱眉,转身进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听见他在屋内翻找药箱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里。我端着茶盏走进堂屋,武松正坐在桌前擦拭他的佩刀。刀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映得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愈发凌厉。我的手微微发抖,茶盏中的水纹荡漾,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
"二叔,请用茶。"我将茶盏放在他面前,故意让袖口拂过桌面。瓷盏倾斜,温热的茶水溅出,沾湿了他的衣袖。我慌忙伸手去擦,指尖还未触及,便觉一阵寒意袭来。
武松的刀尖已抵在我的袖口,他目光如炬,声音冷得像冰:"嫂嫂,自重。"刀尖轻轻一挑,绸缎应声而裂,一片碎绸飘落在地,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低头看着那片碎绸,仿佛看见自己最后一丝奢望也随之破碎。
武松收回刀,继续擦拭刀身,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我站在原地,听着刀身与布巾摩擦的沙沙声,指尖微微发颤。王干娘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木制的炊饼模具。"金莲啊,我特意给你送这个来。"她笑眯眯地走近,袖口微微晃动。我接过模具,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那味道甜腻得让人作呕。
"干娘,这是什么?"我盯着她的袖口,声音冷了下来。王干娘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满笑意:"哎呀,就是些香料,想着你和大郎......"
我猛地将模具摔在地上,木屑四溅。王干娘袖中的瓷瓶滑落,我眼疾手快地接住,却在看清瓶身上"合欢香"三个字时,手指一松。瓷瓶砸在地上,碎片四散,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蹲下身,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地上的香料。王干娘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我凌厉的眼神逼退。
"这次,"我站起身,将沾血的瓷片举到眼前,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笑,"我要做个人。"王干娘后退几步,撞到了门框,发出一声闷响。她慌乱地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掌心的血迹渐渐凝固,瓷片上的血珠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武大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手在床单上摸索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我连忙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冰凉,却仍带着一丝倔强的力道。
"娘子......"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账本......"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床头那个破旧的木匣。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账本,纸张已经发脆,边角都卷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他面前。
武大的手指在账本上摩挲,艰难地翻到最后一页。那页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武门面饼"四个字,墨迹已经褪色,却仍能看出他当初写下时的认真。
"按......按手印......"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已经发紫。我连忙扶住他的手,蘸了印泥,轻轻按在账本上。红色的指印在泛黄的纸上格外醒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武大的手突然用力,紧紧攥住我的手腕。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努力看清什么。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颤抖,却仍固执地不肯松开。
"娘子......"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对......对不起......"
我愣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滴在账本上。墨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武门面饼"四个字。武大的手渐渐松开,滑落在床单上,他的眼睛还睁着,却已经没有了焦距。
我跪在床边,紧紧攥着那本账本,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纸上,将那个红色的指印浸得更加鲜艳。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动了床头的油灯,火光摇曳,在武大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我抬起手,轻轻合上他的眼睛。他的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账本,那个红色的指印在泪水中渐渐模糊,却仿佛刻进了我的心里。
油灯的火光突然跳动了一下,随即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跪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敲打着什么。我披着粗麻孝衣,走在送殡的队伍最前面。寒风刺骨,吹得孝衣猎猎作响,麻绳勒得我肩膀生疼。街边的行人纷纷避让,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像一根根细针刺在耳畔。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抬头望去,只见西门庆策马而来,金丝马鞭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他勒马停在我面前,马鞭一卷,缠住了我腰间的麻绳。
"金莲,"他俯下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何必如此?"
我猛地扯住麻绳,用力一拉。麻绳断裂的瞬间,我当街扯散发髻,嘶吼道:"要我死就现在!"
西门庆的马受惊,前蹄高高扬起。他慌忙勒住缰绳,马鞭脱手而出,落在地上。街边的行人惊呼着四散逃开,像潮水般退去。
我站在原地,散乱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孝衣的裂口处露出里面素白的里衣。西门庆稳住马匹,低头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弯腰捡起马鞭,手指微微发抖。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滚。"
西门庆握紧马鞭,指节发白。他猛地调转马头,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无力地垂下。我倚在怡红院的描金栏杆上,手中握着那块白绢帕。那是武大裹炊饼的包袱布,如今已被我洗净,却仍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面粉香。楼下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像一曲嘈杂的乐章。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喧嚣。我低头望去,只见武松提着他的虎头刀,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刀锋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仿佛他是一头出笼的猛虎。
我的心猛地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那块白绢帕。武松的脚步突然停下,他抬头望向怡红院的二楼,目光与我相遇。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冽。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白绢帕轻轻抛下。帕子在空中飘荡,像一片轻盈的雪花。武松的目光追随着帕子,直到它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手指轻轻摩挲着帕子的边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街角传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慌不择路地冲进人群,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武松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他猛地转身,虎头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站住!"他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震得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那男子被吓得一哆嗦,匕首脱手而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武松大步上前,刀锋直指那男子的咽喉。
男子跪倒在地,浑身发抖:"饶命!饶命!"武松冷冷地看着他,刀锋微微下压,鲜血顺着男子的脖颈流下,染红了地面。
我站在楼上,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那块白绢帕被风吹起,轻轻飘落在武松的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抬脚踩了上去。
帕子被鲜血浸染,白色的布料上绽开一朵猩红的花。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嗅到那血腥味。武松的声音再次响起,冷冽而坚定:"带走!"
人群渐渐散去,街道恢复了平静。我睁开眼,看着那块被鲜血染红的白绢帕,心中涌起一股释然。这一世,我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了前世的罪孽。
我转身离开栏杆,走进屋内。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剪刀,轻轻放在桌上。剪刀的刀刃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将剪刀收进抽屉,转身走向灶台。灶台上的面团已经发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拿起面团,用力揉搓,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都揉进这面团里。
窗外的月光渐渐暗淡,灶台上的油灯也快要燃尽。我放下手中的面团,轻轻盖上锅盖。这一世,我要用这双手,揉出一个清白的人生。
油灯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中消散。我站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敲打着什么。这一世,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